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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典籍·

 
老子·臆解

  

【现代】徐梵澄 Xu Fan Cheng
  

《老子·臆解》凡四卷 子夜星网站整理编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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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经〔上〕


  【原文】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也。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也。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也。上礼为之而莫之应也,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失道矣,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也,而乱之首也。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是以大丈夫居其厚不居其薄,居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注释〕

  此乃通行本下卷,旧作论德章第三十八。

  帛书甲、乙两本,较通行本少“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一句。按付奕本及韩非所据古本,此“以”字习作“不”。作“上德无为而无不为,下德为之而有不为”。

  甲本独作“故失道。失道矣,而后德”,余本皆作“故失道而后德”。


  〖臆解〗

  书常分为二,道经、德经。勘其义蕴,二者皆合言道德。必无两经之判分可知也。并论道德,亦非有抑扬褒贬于其间,所谓“尊道而贵德”者也。曰“玄德”,曰“上德”,皆言道也。后人以其言“德”之处较多,故分。

  此章曰“上德不德”者,无为也。曰“下德不失德”者,有为也。“上仁”之无为也,“上义”之有为也,皆以“为”而分也。一再曰“为之,为之”者,可知“无为”非无所作为,明矣。──珠生于渊,天然可贵也。人植而生之者,亦可贵也,然而次也。有、无以为之分,亦犹是也。

  古之士大夫,莫不用心于取予辞受之间。施报,皆德也。相市,则非德也。忍己之饥,哀王孙而进食,于施报皆无所容心,此漂母之所以为有德也。怀一饭之恩而不忘,酬以千金,可谓不失德。然此私心也,有以为也,“是以无德”也。──斯亦差可喻矣。

  世之将乱也,其礼先亡。城 之役,晋侯观其师曰:“少长有礼,其可用也!”荐贾论“子玉刚而无礼,不可以治民”。──春秋之世,所尚者礼,于传常见也。此役也,晋之胜,楚之败,皆如其言。此先见之明也。礼,重别异、明等伦者也,而托于义。义者,事之宜也。事而不得其宜,纲目紊,法度隳,纪律驰,公私无别,尊卑失序,而礼亡矣。世焉得而不乱?虽然,此皆昭然可见者,犹未明其本末也。老氏之意,盖谓义犹有所依立,则仁也。仁犹有所依立,则德也。德犹有所依立,则道也。譬如树,道德,根本也;仁义,枝干也。礼则其华叶也。见花萎、叶凋、枝枯、干槁,知树且僵矣,此明而易知者也。其所以如此者,根之伤,本之拨,此隐而难见者,则道德之先丧也。倘世与道交相丧矣,尚何责于礼焉?如欲起渐僵之树,将披花数叶一一嘘拂而润泽之欤,抑且先培其根本而次理其枝干也?──故曰:“居其厚不居其薄。”

  于是古有深于其旨者:东汉朱穆尝著论曰:“夫俗之薄也,有自来矣。故仲尼叹曰:‘大道之行也,而丘不与焉!’盖伤之也。夫道者以天下为一,在彼犹在己也。故行违于道,则愧生于心,非畏义也。事违于理,则负结于意,非惮礼也。故率性而行谓之道,得其天性谓之德。德性失然后贵仁义。是以仁义起而道德违,礼法兴而淳朴散。故道德以仁义为薄,淳朴以礼法为贼也。──夫中世之所敦,已为上世之所薄,况又薄于此乎?故天不崇大,则覆帱不广。地不深厚,则载物不博,人不敦庞,则道数不远。昔仲尼不失旧于原壤,楚庄不不忍章于绝缨。由此观之,圣贤之德敦矣。老氏之经曰:‘丈夫处其厚,不处其薄;居其实,不居其华。’……故时敦俗美,则小人守正,利不能诱也;时否俗薄,虽君子为邪,义不能止也。…… ”──斯亦可以明矣。

  “前识”者,今世东、西方人多趋之若惊,非“先知”之谓也。理之必然,事所必至,见其微,知其著,意之而中,此颜阖见东郭稷之马将败也。(庄子达生)。“詹何坐,弟子侍;有牛鸣于门外。弟子曰:‘是黑牛也,而白在其题。’詹何曰:‘然。是黑牛也,而白在其角。’使人视之,果黑牛而以布裹其角。”(韩非子解老)。此所谓“前识”者,所谓“无缘而妄意度也”。古之巫者、日者能之。以其流毒于生民者大,故制刑有曰:“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者,杀。”(礼记王制)。春秋传:“郑裨灶言于子产曰:‘宋、卫、陈、郑将同日火,若我用瓘、斝、玉、瓒,郑必不火。’子产弗与。……戊寅,风甚。壬午,大甚,宋、卫、陈、郑皆火。……裨灶曰:‘不用吾言,郑又将火。’郑人请用之。子产不可。……子产曰:‘灶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岂不或信?’──遂不与,亦不复火。”(左昭十八年传)此亦所谓“前识”,言中其一而未中其一者也。

  老氏谓此为“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殆犹有宽大之意存乎其言。就今之情论之,则当云“道之贼而奸伪之首也。”今世犹炽盛于印度。──虽然,巫者、日者言之或信,百得其一、二,诚可以惊世骇俗矣,果何由而致也?易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已。程子谓心静而后能照,然圣人绝不为(程氏遗书卷十八)。程子并邵子之术数亦非之。王阳明习静,亦尝得先知先见同于此所谓“前识”者,旋亦决然弃去,盖偶尔知觉性得其照明,以为无谓也。弃其华而务实,知其偶然得之而不可求。世人专求其华而不返其本者众矣。习静也,修定也,求神通也,终日营营,迷不知返。皆若宋人之守株待兔也,愚哉!


  【原文】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其致之也,谓天毋已清,将恐裂;地毋已宁,将恐发;神毋已宁,将恐歇;谷毋已宁,将恐竭,侯王毋已贵以高,将恐蹶。故必贵而以贱为本;必高矣,而以下为基夫!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谷,此其贱之本欤?非也?

  故致数与无与。

  是故不欲琭琭若玉,硌硌若石。


  〔注释〕

  通行本此作法本章第三十九。

  通行本“侯王……”句前,尚有“万物得一以生”一句,帛书甲、乙两本皆无之,显系汉以后人增入。

  “其致之”或“其致之一也”,皆未若甲本作“其致之也”,而下句加一“谓”字,文气更顺。“之”训“此”。

  “侯王……”古本皆作“王侯”。──古本作“王侯无以为贞而贵高……”。

  通俗本“此其……”句,作“此非以贱为本邪?非乎”?古本作“是其以贱为本也,非欤”?

  “数与无与”,兹从甲本。乙本“与”作“兴”,通行本作“誉”。疑甲本得之,原作“与”。亲也、从也、善也、助也、党也,皆其义也。后乃一误为“兴”,再讹为“誉”。从之出义皆为牵强。“数”谓“频数”。频频亲与无亲与之人,犹今世之敬养鳏、寡、孤、独,以及“五保户”也。


  〖臆解〗

  老氏书,为侯王而作者也。此章之义可以一语尽:曰“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如此而已。然必言天、言地、言神、言谷,皆韵语,岂辞华之靡者乎?何引喻之绸缪也?是不然。推其意,盖谓人与天地万物之为一也。“得一”者,体此一也。一于天地万物不异。体此一,乃廓然无私,无私已,则仁民爱物之情油然而生,乃至视民如伤,心如王四国,德美盖不可胜言,可谓“为天下正”者矣。又因其为说侯王者也,辄以贵贱高下对举。孤、寡、不谷,皆无与者也。侯王自古以此自称,意在至贵者与至贱者、至高者与至卑者等同,以其本为一体,由是且得体一也。数与无与,则无不与也。若硌硌琭琭,如石如玉,孑孑戛戛,无与矣。


  【原文】

  上士闻道,勤能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弗笑,不足以为道。是以建言有之曰:明道如(图片字),进道如退,夷道如类,上德如谷,大白如辱,广德如不足。建德如偷,质真如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褒无名。夫唯道,善始且善成。


  〔注释〕

  通行本此作同异章第四十一。

  通行本“如”皆作“若”。

  “明道如费”,通行本作“明道若昧”。注家谓“费”当是“(图片字)”。说文:“(图片字),目不明也”。

  通行本“质德若渝”。王本作“质真”,证以甲本而信。

  “建德”即“健德”,俞曲园说。“偷”谓“苟且”,见左襄三十一传。

  “夷道如类”──“类”通“颣”。“颣”,“丝节也”。丝之约结不解者曰颣。左昭十六年传:“刑之颇类”。服虔读类为颣。解云:颣,不平也。──夷,诗毛传:平也。──今言之,即平道如不平。
  本站引注:“类”字,释文、河上、敦煌、景福、柰卷、顾欢并同,傅、范本作“颣”。范曰:“‘颣’,古本音耒,丝节也,河上公作‘类’。今从古本。”今案:“颣”、“类”古通用。广雅释言:“颣,节也。”通俗文:“多节曰颣。”“夷道若颣”,简文注:“疵也。”淮南泛论“明月之珠,不能无颣”,注:“颣,盘若丝之结颣也。”假借为“戾”。左传昭十六“刑之颇颣”,服注:“不平也。”不平与平对立,故曰“夷道若颣”。夷,平也,“颣”则引申为不平之义。

  褒,大也。

  “善始且善成”之句,兹从乙本。甲本“善”字下缺四字,或者同此。通俗本作“善贷且成”,则“善”字下仅三字,似有不合。──此即所谓“善始善终”。


  〖臆解〗

  古语有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此亦合乎中庸所云:“诗曰:‘衣锦尚絅’,恶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黯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盖足于内者,无求于外;无求于外者,则亦无用乎其为容。

  审如是矣。虽然,此亦进化之理也。保其种类,延其嗣续。昆虫变其色,鸟兽隐其文,甚者佯死而后生焉。合乎环境,宜乎时机,则伤之者寡,而最适者存。奋扬、魏勃之流,皆师此智也。正考父三命兹益恭,自保也,亦若是矣。进化之理,即自然之道。于此可探道德之源,曰天道好生,亦人群善生之理也。


  【原文】

  反也者,道之动也。弱也者,道之用也。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中气以为和。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自名也。物或损之而益,益之而损。故人之所教,亦议而教人。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学父。


  〔注释〕

  通行本此作去用章第四十。

  据甲、乙两本则在“善始且善成”句后。四“也”字皆芟。“天下之物”作“天下万物”。皆可见通行本时代在后。

  “道生一”以下至“学父”,通行本标道化章第四十二。

  “中气”在甲本为然,在乙本字缺,在通行本多作“冲气”。

  “故人之所教”句,真本作“人之所教,亦我养教之”。古本作“人之所以教我,亦我之所以教人”。此据甲本,从其补“之所我”三字。乙本此句缺。“亦议而教人”,从甲本。

  “学父”即“教父”古文简写。


  〖臆解〗

  道之动,可徵于其反动。即所谓“下士闻道,大笑之。弗笑,不足以为道”。按诸物理:动而前,乃有力迫之而进,同时亦必有力迫之而退。推之人情,亦犹是也。往往爱之深乃恨之切。正反相应。一中同长,两极相对。

  道之用,弱。老氏标虚、柔、静、默、退、守之训,辅之以俭,本之于慈,故其用必弱,由是乃不伤于物,不伤于物,则无往而不入。虽至弱也,其末必至强。

  “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自来误解此义者多,遂失本旨而归于虚无寂灭。且所谓“有生于无”者,非谓“无”能生“有”也。如云“伊尹生于空桑”,(空桑,古鲁地,在今山东),或“人生于寅”,此皆古之常语。由于古文字之简及文法之疏,乃误会此“有生于无”四字,谓“无”生“有”。于有之外别立一无,而“无极”之说起。

  窥老氏之意,曰“有生于无”者,此“无”即前所云“无之以为用”之“无”。(道,第十一章)。虚也。如“生于空桑”,地也;非谓伊尹之母名空桑。“人生于寅”,时也;非谓太古生人者曰“寅”。空待物而实,时待事而纪。物岂有出时、空以外者耶?盖谓万物皆生于时间、空间之内而已。

  老氏于此所说者道,非论宇宙之如何形成。“太始”“太素”诸说,出时远在老子之后,是否张湛伪作,甚可疑。若解为原始物质乃“无”所生,显然与“天下之物生于有”句义相违。究之原始物质何自而起,老氏未说,即今穷神尽虑研究至极,尚不能明其“如何”,更不答其“为何”也。

  自老氏之本旨晦,又益以浮屠之寂灭,而有无之论,相诤而不可解者,且二千年。皆由语文之疏简,致思想之纠结。

  于此且作寻源之论,然又非宇宙创化论也。此原始哲学,非出于老子,乃出于易经。易之成书在老子以前,自无疑问。易之“太极”,即老子之“道”也。曰“道生一”,谓“道”,一而已,非另有某物曰“一”者自道而生也。盖就数而言。一一累而增之,可无尽也;一一分而减之,亦无穷也。无穷无尽,即无极也。合而言之,宇宙一太极也;分而观之,一物一太极也。后儒立一“无极”与“太极”对,而思想窒矣。陆无以服朱之心,朱无以厌陆之意,此其症结也。

  其次曰“一生二”者,易之“太极生两仪”也。一书成,而上下、左右、阴阳、刚柔分矣。不分,一物自有其阴阳、正负两面。所谓“负阴而抱阳,中气以为和”,抱在前而负在后,居二气之中,处于阴阳之和也。尝思一书之故。华文一书,横则由左至右,竖则由上而下。书卦则由下而上,读书则自右而左。书契初作,或有其由。说者谓华夏民族起于西北,东移而南向。此说徵于史已信。物之最昭著者,无过于白日丽天。东移,则日自上而下,象之则为直垂。南向,则日自左而右,象之则为横画。此殆易所谓“仰则观象于天”者欤!画卦由下而上,象民族自北而南进也。简策自右而左者,象江流之皆归东海也。此易所谓“俯则观法于地”者欤!一书而混沌破,文明起矣。

  庄子尝云:“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盖以名与实相分。虽然,有一已成其二矣,即不分名、实,亦必成其为三。汪容甫尝言:“一奇、二偶,一、二不可以为数。……三者,数之成也。”其言“成数”,是也;其言“一、二不可以为数”者,非也。一与二亦皆数也。于此则亦毋庸作“生数”、“成数”之分,如五行家言。虽然,一与多对,数至三则为多矣。三至九复归于一,多则至于不可穷。故曰:“三生万物”。若徒以文字求之,此殆与古希腊哲人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所言“数生万物”之义相同。在今言之,万物以数而计,与万物自数而生,其义迥别,则此古代西方哲人与东方哲人同其谬误。然古代物质原素之学,未能与近代者相拟,则皆无可厚非。而思想同其邃密;且学说主旨,皆别有所在也。

  易益之彖曰:“损上益下,民说无疆。”──此章由道一而说万物,由万物而说阴阳,由阴阳而说损益。将以动王公者也,再喻以“孤、寡、不谷”,乃损之而益,意在损上益下。末言“强梁”,反应用“弱”。而谓“人之所教,亦议而教人”者,明此学之非自己出;是则出于大易也。此其思绪幽远深邃,而文字之简省,涵义之丰富,在先秦诸子中,为罕见者。


  【原文】

  天下之至柔,驰骋乎天下之至坚。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也。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能及之矣。


  〔注释〕

  通俗本此作遍用章第四十三。

  “无有入于无间”真本、甲本同。古本作“出于无有,入于无间”。


  〖臆解〗

  由于文字简古,其义几乎不可通,此章其例也。且何谓“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也”?

  虽然,其义固自昭若。“无间”,无间隙可入也。

  船山尝论唐武宗宦官之祸,曰:“老氏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此女子小人滔天之恶,所扶以为藏身之固也。唐之宦官,其势十倍于汉、宋。……及观仇士良教其党曰:‘天子不可令间,日以奢靡娱其耳目,无暇更及他事。’然后知其所以驱中材之主,入于其阱而不得出者,惟以至柔之道縻系之,因而驰骋之,蔑不胜矣。……”

  读此,则此章之义可明。“无间”者,无欲也。无欲可至于无为。有间则有隙可寻,他人乃得乘间而投其所好,或激其所怒,因而驱使之,则志无不得,此古之为君主者所尤当警惕者也。船山又谓“以觿解者,不能解不纠之结;以斧析者,不能析无理之薪”。(老子衍)此所谓“无有入乎无间”也。

  是则然矣,而时非古昔,凡人亦不能无欲也,然则当如之何?曰:“人亦有言,‘柔则茹之,刚则吐之’。维仲山甫,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疆御。”(诗大雅),庶几近之。


  【原文】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注释〕

  通俗本此作立戒章第四十四。


  〖臆解〗

  贾谊有言:“贪夫殉财兮,烈士殉名;夸者死权兮,庶品每生。”此俗人之常情,老氏于是以为可悯,而以“名与身”等为问,教以止足。史称得益于此教者,二疏之流,不可胜数。其利溥哉!仁人之言。

  问曰:文明正以人之不知止足乃能进步,又何说也?曰:循道迈进,求真而不厌,亢极而无悔,举凡身、名、货利皆所不顾,得丧、荣辱、存亡皆不足以动其心,此近于无为者也。是则老氏亦不能斥其非。甚爱者,不爱己而爱人;多藏者,不藏于己而藏于民,一宅而寓于无私,则亦无所费而无所亡。易曰:“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不失其正则亦不辱而不殆。此圣功也。若得丧存亡之私意胶固于其心,则犹俗人也。守此知止、知足之诫,可以无咎。至若文明进步,则依乎圣智之力矣。


  【原文】

  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冲,其用不窘。大直如屈,大巧如拙,大赢如绌。躁胜寒,静胜热。清静可以为天下正。


  〔注释〕

  通俗本此作洪德章第四十五。
  “缺”,各本作如是,意林卷一引经及河上公注均作“鈌”

  “大赢……”句下,诸本尚有“大辩若讷”一句。王弼有注。兹勘甲本无有,乙本此处破阙,兹从甲本。

  “大直……”句下,孙诒让据韩诗外传所引,谓当有“其用不屈”一句。“如屈”则作“如诎”。

  “窘”,诸本皆作“穷”。甲本作“僒”,即今“窘”字。

  “热”,甲本作“灵”,音迥。热也。与“正”为韵,是。(此点已在帛书附录中指出。文题“试谈马王堆汉墓中帛书老子”。高亨、池曦朝撰。)


  〖臆解〗

  此章皆就人事言之。老子凡言物理处,皆藉以言人事。盖以此而论道德。基专就物理求之,鲜不踬者。然亦间常有合。曰“大方无隅”者,方大而隅不可见也。曰“大音希声”者,声过高亦不可闻也。金,黄也,而本色紫,“质真若渝”也。光,直也,而亦曲,“大直如屈”也。静寒、躁热,生理常然。虚盈、赢绌之数,亦有可徵于经济学者。要之,主旨在乎“清静”而治。恶其时世之变乱不已,烦扰生民,乃成其教。


  【原文】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

  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憯于欲得。故知足之足,恒足矣。


  〔注释〕

  通俗本此作俭德章第四十六。

  甲本于“罪莫”句上有圆点,划分章节。据文义亦可划分。

  “却走马以粪”。说文:“弃,除也。”段玉裁订“弃”乃“粪”之误。谓用走马佗弃粪除之物。古谓除秽曰粪,今人直谓秽曰粪云云。古本作“以播”。盖“粪”字篆文中部作“苹”,与“播”音同,致误。


  〖臆解〗

  此章言兵当弭也。有道之世治平,千里马亦所不贵。无道之世离乱,战马生于郊邑。战国或为老子所不及见,而春秋之世,兵连祸结,征伐无休。尤以邾、莒、鄫、杞等小国,蜂虿相螫,掠牛马,俘人民,哄斗无已。此皆由于不知足,所谓莫大之祸者也。

  前文有言:“不见可欲,使民不乱。”盖为内治而言。此言“罪莫大于可欲”,亦泛称邻国之相与。国强,称霸而为盟主,其可欲也。国弱,邻国之有皆可欲也。野心因之而起,祸乱由是而生。古之立国,多有威可畏,有仪可象,有则可度,有德可怀。使我有可欲而不能戢敌人之觊觎,此罪之尤大者也。统言之曰“罪莫大于可欲”。


  【原文】

  不出于户,可以知天下;不窥于牖,可以知天道。其出也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弗为而成。


  〔注释〕

  通俗本此作鉴远章第四十七。

  古本作“可以……,可以……”。甲、乙两本皆无“可”字。“可以知天道”,通俗本作“见天道”,芟“可以”二字,改“知”为“见”。

韩非子喻老篇,与此同文。吕览君守篇,作“不出于户而知天下,不窥于牖而知天道”。淮南子主术篇,同文。文子精诚篇,同文。但“而知”皆作“以知”。


  〖臆解〗

  此章言为道之效。道家之师匠,而炫以为祖言者也。倘老子以此说其当世也,庸或有功;若以教天下后世也,则多弊。请通其故:

  人之智性,本至灵至明,不囿于耳目之知者也。精神不淫于外,返观内省,一归于恬愉虚静,久乃发其本有之灵明,则可以知者大。识之知浅,智之知深,明则灵且大矣。识之知,见闻之类也;智之知,思虑之谓也。明则超乎见闻、思虑。见闻不可凭,然不可废也,依乎智;思虑不可凭,亦不可废也,终依乎明。识与智,犹外也;灵明,内也。修其内而废其外,则其失也巫,为天下笑。其弊害不可胜言。至若专务其外,则“其出弥远”,而所知与能知皆少。将内外交修也,其庶几乎!儒修之胜道修也,以此。


  【原文】

  为学者日益,闻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矣。

  将欲取天下也,恒无事。及其有事也,又不足以取天下矣。


  〔注释〕

  通俗本此作忘知章第四十八。

  “损之又损之”句,第二“之”字,各本俱无。兹据庄子知北游篇补。

  “又不足以取天下矣”,据古本。


  〖臆解〗

  益,增进也。损,减约也。知识增,积理富,所谓益也,贵乎由博返约。闻道久,进功深,亦所谓益也。贵乎减约而无为。益而不已必决,学与道皆一决而不可止。于道尤然。前识之类,皆宜损者也。后世巫术之繁,邪说之多,皆有所凭藉于道,妖由人兴而不息,是未能守无为之宗,横决而灭裂者,固当“损之又损之”也。及臻于无为已,物皆归之,无往而不自得,且双超损益而上,是曰无不为。

  事,戎事也。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春秋之世,有事于太庙,祀事也。入陈入郑,戎事也。老氏恶军旅之事。取者,治也。戎马仓皇,干戈扰攘,不足以治天下矣。


  【原文】


  圣人恒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德善也。信者信之,不信者亦信之,德信也。圣人之在天下也,歙歙焉。为天下,浑浑焉。百姓皆注其耳目焉,圣人皆咳之。


  〔注释〕

  通行本此作任德章第四十九。

  “圣人恒无心”据乙本。

  “德善也”,“德信也”,“德”、“得”通假。

  “在”,存也。存,安也、生也。

  “歙歙焉,……浑浑焉”。──据古本。真本作“惵惵为天下浑其心”。甲本作“歙歙,为天下浑心”,皆不如古本。

  “咳”,小儿笑也。“孩”,古文“咳”,从“子”。


  〖臆解〗

  道与儒,亦不相胜也。自汉文、景用黄、老,而汉武乃独尊儒。观于其本义,岂不有同者?读此章而益信。

  “圣人”,谓治国者。而曰“无心”,岂无心于治国哉?无为也。“以百姓之心为心”者也。则大公而无私心者也。则百姓而治百姓者也。则百姓之自治也。乐民之乐,忧民之忧,进贤去不肖,皆徵之于国人,此孟子之说齐宣王也。此本义之同者也。

  曰“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何也?善者,善之,固矣;然亦善不善。谓“不信者,亦信之”,又且信不信,是何说也?──是且昭大善大信于天下,将大而化成之也。百姓诚不能皆信皆善,生有不齐,品质殊异,才器各别,均之皆中等,视为上者之倡导而转移。孔子对季康子问政,曰:“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小人,非恶人也,平民而已。君子,为政者也。且曰“不信者”,“不善者”,是君子已知其为不信不善。君子可逝,不可陷;可欺,不可罔。是信之善之亦无损于君子。

  虽然,化成天下,难言也。平民,上品君子少。其下品极恶者,亦少。为不善,为不信矣,将与之争变诈之智,凶暴之为,以惩其不善不信,如今日之欧、美乎?抑将转化之、教导之,使归于善与信也?郑康成解“格物”,曰“知善深则来善物,知恶深则来恶物”。是也。诚可谓善无穷,恶亦无穷也。然古今中外,恶终不能胜善。然则化之必以善物。究其极,且将如舜之隐恶而扬善。彰其恶,恶且如蔓草之滋,披靡而祸不可止。扬其善,流风广被,平民且潜移默化于不觉,而下品极恶凶顽刁诈猾贼之风可止。此非一朝一夕之效,必期之数十百年然后为功,然舍是又无他径可取。是则“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此又本义之大同者也。

  为政者,平民皆注其耳目。得善矣,得信矣,则其安天下也,“歙歙焉”,翕翕然如敛翼而振起也。“浑浑焉”,浩浩乎若无所止。混混然皆与道合。且将使百姓安乐,圣人咳然而笑也。


  【原文】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而民生生,动皆之死地之十有三。夫何故也?以其生生也。

  盖闻善摄生者,陵行不辟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揣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也?以其无死地焉。


  〔注释〕

  通行本此作贵生章第五十。

  “而民生生”以下,皆从甲、乙两本。

  “以其生生也”,──所据乃甲本,乙本同文,但阙“也”字。按文子九守,淮南子精神篇皆有“生生之厚”一语,故各本多从之,兹芟。

  “揣”──韩非子解老篇作“投”,淮南子诠言篇作“措”,盐铁论世务篇作“用”。

  “容”──“搈”借。孟子“动容周旋皆中礼”,动“搈”也。犹言动“摇”。


  〖臆解〗

  生犹出也,死犹入也。生死之徒其数同。曰“十有三”者:一说四肢九窍为十三,一说七情六欲为十三。一说十分之中有三分。自来解此章者,皆取后说。而苏子由曰:“生死之道九,而不生不死之道一。”曰“动皆之死地之十有三”。(此句前一“之”字训“往”、“至”,后一“之”字语助也。)乃此章主旨。

  第一说出韩非子,去老氏之时未远,此解是。“十有三”者,十又三也。四肢九窍则此生理之身也。则前二句意为生亦此身也,死亦此身也。谓皆正生、正死也。难谓十分之三之人属生而不死,又十分之三之人属死而不生。曰“全生之极”,“全死之极”者(王弼注),非也。“而民生生,动皆之死地之十有三”者,谓即此十三者完具之身,妄作妄动以趋于死也。而皆曰“十有三”者,此身之属生理者外,尚有成其为此身者此生者在也。

  “生生”者,徒善其生理之身,非必为善摄生者也。兕虎甲兵,皆寓言也。不妄作妄动以自趋于死地,则兕也、虎也、兵也,皆不能伤。曰“无所”者,无处也。摄生有道,即老子之道也。明此,则知苏氏假庄子之说不死不生者,傅会之说也。(盖自易之“大衍之数五十”,虚其一,而谓“其用四十有九”衍出。)


  【原文】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而器成之。是以万物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也,夫莫之爵而恒自然也。

  道生之,畜之,长之,育之,成之,熟之,养之,覆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长而弗宰,是谓玄德。


  〔注释〕

  通行本此作养德章第五十一。

  “器”,通行本作“势”。作“器”者是。甲、乙两本同。全书中无言“势”者。此帛书胜处。

  “万物”下,通行本皆有“莫不”二字。甲、乙两本皆无之。

  “爵”,俗本亦作“命”。甲、乙两本皆作“爵”,是。

  “成之,孰之”,据河上公本、真经本同。余本皆作“亭之,毒之”。皆假借字。“成之,熟之”为本字。

  第二段诸本又有作“德畜之”者,与第一段第二句重复,非。盖至末乃标出“玄德”,为主旨。


  〖臆解〗

  道生,德畜;物形,器成。道形于物,德成于器。万物中最可尊贵者,道德也。不以人之爵命而常自然尊贵也。凡生、畜、长、育、成、熟、养、覆,皆“自然”之化。以“自然”之法通于人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长而弗宰”,皆无为也。是谓“玄德”。──观此,可谓老子非深慈之教哉?


  【原文】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

  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启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棘。

  见小曰明。守柔曰强。

  用其光,复归其明,毋遗身殃,是谓袭常。


  〔注释〕

  通行本此作归元章第五十二。

  “塞其兑”,──“兑”乃“阅”之省文。古假“阅”为“穴”。宋玉赋:“空穴来风。”庄子作“空阅来风”。司马彪云:“门户孔空,风善从之”。(见说文段注)。此义为“塞其穴”。淮南子“塞民于兑”,义是塞民于口。高诱注:耳、目、口、鼻也。

  “终身不棘”,据乙本。诸本多作“不救”。甲本此字缺。“救”、“棘”一声之转。“救”,止也。

  末六句皆韵。


  〖臆解〗

  读此章而后知西方宗教之源也。

  曰“天下有始”,此“始”为不可知者也。穷往古之圣人、教主、哲人、科学家,未能说明此宇宙如何始、何由、何故。尽未来之圣人、教主、哲人、科学家,亦未必能说明此宇宙如何始、何由、何故。此本非人类思智所及者也。尽思智之力,以为入乎宇宙之极限矣,思智穷矣,而宇宙固无限也。于是名之为上帝,真主,太极,生气,皆宗教之说,假定其“有始”而已。老氏亦无以名之,字之曰“道”,曰“天下母”。

  道,无可譬喻。说为“母”,亦强名也。王辅嗣解“母子”,犹本末也,非善喻也。“母子”亦无同喻。本、末在一物,母、子则二也。而仍喻于母子者,大、小之辨也。道大而天下万物为小。母子相依,道固在天下也。说之为本末,体用、内外、上下,皆有合而皆不合。曰“以为”者,假定也。万事万物,可“知”者也,其可知者,外也。道,可“得”可“守”而不可传。“知”者,思智之事,“得”者,意会、心领、神契、悟入、体验,出思虑以外,内也。将内修而外学者也。守道不渝,至身殁而不殆。不殆,不危也。

  塞兑闭门,内修也。心意不驰于外,物欲不扰其中,则“终身不勤”,不勤,不忧也。启兑济事,外学也。虽精研万事万物,而物无止境,学亦无止境,则“终身不救”,不救,不止也。

  既内修而外学,必得其明。“见小”,见微也。见微知著,察乎秋毫之末,固当善用其光。光,吐明者也,见知之力也。察察为明,非老氏治天下之道也。事事见其小必遗其大,古之明君,非察察之主也。其在凡人,而能见人所不见之隐,知人所不知之私,则人皆忌之而欲去之矣。是殃祸且及其身者也。自古才士文人之流,若是而见杀者,不可胜数也。故曰用其见知之力,而“复归其明”,即“明道若费”之谓也。“君子盛德,容貌若愚”,亦同此义。

  “守柔”者,老氏之至教。发奋图强也易,明道而守柔也难。能守柔始可曰强。

  “袭”,藏也。“袭常”,藏于常道也。


  【原文】

  使我挈然有知,行于大道,唯它是畏。大道甚夷,民甚好径。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采,带利剑,厌食而资财有余,是谓盗乎!非道也哉!


  〔注释〕

  通行本此作益证章第五十三。

  “挈然有知”,诸本作“介”。帛书编者订为“挈”,是也。“挈”、“介”一声之转。“挈”通“契”,即契然有知,契于心也。
  本站引注:丁仲祜曰:介,微也,一切经音义十五引易刘瓛注,列子杨朱篇“无介然之虑者”释文。列子仲尼篇:“其有介然之有,唯然之音,虽远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内,来干我者,我必知之。”宋林希逸曰:“介然之有,言一介可见之微也。”又介然,坚固貌,荀子修身篇“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注。张充与王俭书:“介然之志,峭耸霜崖,确乎之情,峰横海岸。”

  “唯它”。甲本“唯”字下缺。兹从乙本。诸本皆作“惟施”,解说无不牵强。盖味于古音也。此联绵字,当是“逶迤”。或作“委佗”,“委移”,“逶迆”,“逶蛇”。诗羔羊:“退食自公,委蛇委蛇。”君子偕老:“委委佗佗,如山如河。”本音“它”。“唯”与“惟”与“委”,同音。“施”、“蛇”、“它”,古音同在十七部。通假。今正字作“逶迤”,曲折纡余之意。即不可据借字之义为说,因大路上必无“它”或“蛇”也。又不可曲解“施”在此为“施舍”。──乙本是。

  “朝甚除”。──“朝”,市朝也。犹今言公所。顾亭林日知录有说。“除”,谓 扫除清洁。

  “盗乎”。古本作“盗夸”,韩非子解老作“盗竽”。皆难成说。疑原是“乎”字,篆书形误。此字甲本缺,乙本存木旁,或是同音字。


  〖臆解〗

  契于道而行矣。所畏者,曲折纡余而无所止也。周道如矢,其平如坻,履之而安,然凡民舍此而好趋小径,此老氏之所叹也。

  观于古史:封建世禄,周末,王室微,诸侯各为小国。其公卿,居则执政,出则帅师。其平民,居则耕稼,出则从戎。文武兵农,皆无甚别异。至春秋晚期,社会经济稍发展矣,别有一游惰阶级出现,则世禄之残余也。流衍为战国之游士。

  此一游惰阶级,国家之蠹也。田畴荒,蓄积索,因之以饥馑,加之以师旅,民不聊生矣。而有一阶级之人,“服文采,带利剑,餍食而资财有余”。则非盗窃何由而致哉!然此乃凡民之所歆羡者,故曰“民甚好径”。


  【原文】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祭祀不绝。修之身,其德乃真。修之家,其德有余。修之乡,其德乃长。修之邦,其德乃丰。修之天下,其德乃溥。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


  〔注释〕

  通行本此作修观章第五十四。

  诸本“修之……”下,皆有“于”字。兹据乙本。义无异,当依简者。句更健。

  读此章略见今古音之异。

  拔、脱、绝,古音同在第十五部,入声。

  家、余,古音同在第五部,平声。

  邦、丰,古音同在第九部,平声。

  下、溥,古音同在第五部,上声。

  凡此皆古韵。余与今韵无异。


  〖臆解〗

  此章主旨,言建德而抱道。其实一也。

  道与儒,虽宗旨各别,而说理往往有同者。大学言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言“修之身”,“修之家”、“修之乡”、“修之邦”、“修之天下”皆一贯。古之家大,非后世之家也。春秋之国多小。由小而大,中间增一环节,曰“乡”,乃于理更贯。辨其理想,则大学之言大而夸。谓“身修而后家齐”,犹之可也。谓“家齐而后国治”,未必然也。谓“国治而后天下平”,则二者相去远矣。老氏此言较平而实。

  何以言之?士君子立德行道,必先修于其身,先体验之以明其真伪也。“修,治也。治而广之,人仿效之,是曰教”。(郑玄注中庸语)。由小而大,修治而广之,则教之于家、于乡、于国、于天下也。不言齐、言治、言平,而专就其德说余、说长、说岂、说溥,则谦乎平实之言也。

  进者:老氏之教,无为者也,无以有己者也。观者为主,所观者为客。此就客为主而观之者也。以我而观家国,有己也。则蔽于己见。以家国而观家国,乃足增于所见之明。倘以天下观天下,诚大观矣,足以知天下之为天下。皆修而致之也。


  【原文】

  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蜂虿虺蛇弗螫,攫鸟猛兽弗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会而朘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嚘,和之至也。

  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

  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


  〔注释〕

  通行本此作玄符章第五十五。

  “攫鸟……”句,另作“猛獸不據,攫鳥不搏。”据甲、乙两本。通行本作“蜂虿虺蛇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引注:马叙伦曰:此文当作“猛兽不攫,鸷鸟不搏”。淮南齐俗训曰“鸟穷则搏,兽穷则攫”,礼记儒行篇曰“鸷虫攫搏”,并“搏”“攫”连文,可证。“据”“攫”形似而误,又夺“鸷”字耳。成疏曰:“攫鸟,鹰鹯类也。”鹰鹯,正鸷鸟也。说苑修文篇曰“天地阴阳盛长之时,猛兽不攫,骜鸟不搏,蝮虿不螫”,疑本此文,亦“猛兽”“鸷鸟”相对,“攫”“搏”相对,尤可为例证也。潘正作“猛兽不攫,鸷鸟不搏”。

  “朘作”,另作“全作”。甲本“未知牝”下缺六字。引注:俞樾曰:按,“而全作”,“全”字之义未详。易顺鼎曰:按释文云:“河上本一作脧。”又引说文:“脧,赤子阴也。”说文无“脧”字,据此则唐本有之。玉篇亦云“脧,赤子阴也”,即本说文之义。是说文本收“朘”字,盖即出于老子。“朘”“全”音近,故或假“全”为之。王注之误,在于望文生义,不知“全”为“朘”之假借。

  “益生曰祥”。易实父谓“祥”即“不祥”云云。或疑“祥”借为“戕”。引注:武内义雄曰:“益生曰祥”之“祥”字,罗振玉所藏敦煌本作“详”。案“祥”为“牂”之假借,与“壯”同义,与下“物壮则老”之“壯”字相应。朱谦之:案,罗考异未及此。校罗卷确为“详”字,与遂州本同,罗失校。遂本无“知常曰明”句。“曰”字,景福、柰卷作“日”,下三句皆然;室町本下三句作“日”,首句作“曰”。“强”字,楼正、武内敦本作“彊”,傅奕“曰强”作“则彊”。又“益生曰祥”,李道纯作“益生不祥”。道德会元序例云:“‘益生不祥’,或云‘日祥’,或云‘曰祥’,皆非也。”李本据河上丈人章句白本,理长。庄子德充符篇:“常因自然而不益生。”盖益生则老子所谓“生生之厚”,反于自然而动之,不祥是也。“不祥”二字,经文三见:三十一章“夫佳兵者不祥之器”,“兵者不祥之器”,七十八章“受国不祥”。惟此独作“祥”字,似有可疑。盖祥有妖祥之义。李奇曰:“内妖曰眚,外妖曰祥。”玉篇:“祥,妖怪也。”是祥即不祥。道德经取善集引孙登曰:“生生之厚,动之妖祥。”是也。“曰祥”,说亦通。

  “嚘”,诸本多作“嗄”。古本作“嚘”,并注“于油切,气逆也。”
  本站引注: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谦之案:“号而不嗄”,严可均曰:“高翿‘而’下有‘嗌’字。”案:严、彭、傅、范、王羲之、赵孟頫、磻溪均有“嗌”字。“号”,严作“嗥”。“嗄”,河上、柰卷作“哑”,严作“嚘”。案:庄子庚桑楚篇“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释文:“‘嗥’,本又作‘号’。‘嗄’,本又作‘嚘’。”古钞卷子本正作“儿子终日号而嗌不嚘”,疑出老子。“嗌”乃秦、晋方言,李颐曰:“嗌音厄,谓噎也。”扬雄方言六曰:“厮(音斯)、嗌(恶介反),噎也(皆谓咽痛也,音翳)。楚曰嘶,秦、晋或曰嗌,又曰噎。”老子楚人,当用楚语。成玄英疏:“言赤子终日啼号而声不嘶嗄者,为无心作声,和气不散也。”成所见本经文,疑作“终日号而嘶不嗄”。彭耜释文曰:“嗌,咽也。黄茂材云:‘古本无嗌字。而“嗌不嗄”,庄子之文也,后人乃增于老子之书,今不取。’”又“嗄”,本又作“噫”,或作“哑”。陆德明曰:“而声不嗄,当作噫。”道藏张太守汇刻四家注曰:“弼本‘嗄’作‘噫’。”又引弼曰:“无争欲之心,故终日出声而不噫也。”是王本作“噫”。噫与欭、噎、嚘均一声之转。严本作“嚘”,指归“啼号不嚘,可谓志和”,玉篇亦引作“终日号而不嚘”。说文“嚘”字云:“语未定貌。”扬雄太玄夷:“次三柔,婴儿于号,三日不嚘。测曰:婴儿于号,中心和也。”语本老子。“嚘”,从口从忧,与“嗄”形近。与“噎”义近,盖“嗄”为本字。

  “物壮则老”三句,已见前道经第廾九章。兹重出。彼处言用兵。此言蓄德。


  〖臆解〗

  “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句:赤子,无往而不见爱者也。“蜂虿虺蛇弗螫,攫鸟猛兽弗搏”。谓其无遭搏螫之理也。世岂有季赤子于鸟兽蛇虫,而使遭搏螫者哉!是犹如说人“无死地”,非说人不死也。──大抵人无伤物之心,物亦无伤人之意。而亦非数数然者。

  “含德之厚者”,亦若是。内敛其光而不外耀,所谓“上德不德”者也。任天真,其生乃至精至和,一守自然之道,至于知和之常,得常之明,尽矣。

  而有益其生者,使其气者,此违自然之道者也。生不可益,益之反损。气不可使,使之必耗。皆离此至精至和之常度,而强为之者也。一人之生命力,原有限者,譬如财富,如司马君实之言:“天地生物只有此数”,本无可益也。不用于今日,则用于他年。益之者,犹预支他年备用之财,以侈今日之富者也。此速其穷困者也,气者,周于此身,为欲之基,而心为欲之制。中外之修道者,莫不调心而制欲,所以养其气而卫其身。故儒修常言“欲不可纵”。常人中年多虐用其身,纵欲而不制,食,色,饮酒,皆无度也。任一时之气矜,自以为强,似无伤也。势张于外,内耗于中,生命之气力潜衰于不觉,是速其老死者也。其在易曰:“大壮”。壮有创伤之义。物壮而老,乃自然之常理,以此观于益生使气者,皆谓之不道。“不道早已”。


  【原文】

  知者弗言,言者弗知。塞其兑,闭其门,和其光,同其尘,挫其锐,解其纷,是谓玄同。故不可得而亲,亦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亦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亦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注释〕

  通行本此作玄德章第五十六。

  “塞其兑……”六句,此依甲、乙两本次第。

  古本有三“亦”字,与甲、乙两本同。通行本无之。


  〖臆解〗

  知与智古字同。此谓智者多不言,言者未必智。

  天下之是非争论多矣。是者终是,非者终非,大是大非,自有不可掩者。不闻不问,或问之、闻之而不言,所谓镇之以无名之朴者也。久则浊者徐清,动者渐静,辩静之锐气旋挫,理义之纠纷亦解。终以不言为智也。

  若是,则超然于尘嚣以外;又不然。必“和其光”,不自耀于众。“同其尘”,与众同其忧乐,分其谤,受其垢也。人固不可离群也。

  若是,则似同流合污,而趋附者众;又不然。人于我为亲疏贵贱,皆有不能。内中有主,不以人之好恶毁誉而移其所守,“故为天下贵”,即“莫之爵而常自然”也。同而不同,不同而同,是谓玄同。


  【原文】

  以正治邦,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也哉?

  夫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而邦家滋昏;民多智能,而奇物滋起;法令滋彰,而盗贼多有。

  是以圣人之言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欲不欲而民自朴。


  〔注释〕

  通行本此作淳风章第五十七。

  通行本“吾何以……”句下,有“以此”二字为句。

  “民多智能”句,乃据文子道原篇。“而奇物滋起”句之“而”字,据甲本。古本作“民多智慧,而邪事滋起”。另本作“人多伎巧,奇物滋起”。

  “我欲不欲而民自朴”,乃据乙本。通行本作“我无欲而民自朴”。傅亦本此下尚有“我无情而民自清”一句,疑增文,兹删。


  〖臆解〗

  正,常也。奇,非常也。“以奇用兵”,老氏非言兵必不可用,与今世倡和平主义及无抵抗主义者异撰。兵凶战危,非常道也。必不得已而或偶一用之也。将措天下于磐石之安,常以无事。天下不可以武力取也。用兵有道,治国有道。必得其道,奇正相生,然后为善。

  多忌讳者,心理衰弱之徵也。心理衰弱,气力亏损之候也。犯之者易怒,气嚣于外而力不能自持也。“天下多忌讳”,则人民实力必早亏矣。多败,乃讳言败。多贫,乃讳言贫。实力于内,浮气于外,则民之贫也滋甚,此徵于近世史而可知也。

  “民多利器,而邦家滋昏;民多智能,而奇物滋起;法令滋彰,而盗贼多有”。此宛如老氏预知今日欧、美社会而为言者也。举凡利器、智能、法令,皆可贵者也。文明以是而愈进。然祸患亦以是而益深,成其恶性循环,将文纲法令增多,而盗贼奸伪更起,是治其标末而未图其根本。

  如何图其根本?曰:为无为,事无事,守静返朴,皆老氏之教也。


  【原文】

  其政闵闵,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邦缺缺。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也?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也,其日固久矣。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注释〕

  通行本此作顺化章第五十八。

  “闵”字,甲本缺。通俗本作“闷闷”。闵闵,忧貌,上忧其下也。“淳淳”乙本作“屯屯”。

  甲、乙两本“祸”、“福”下皆无“兮”字。据吕览季夏纪制乐篇,韩非子解老篇,文子微明篇,说苑敬慎篇,皆有“兮”字。后二处无“之”字。甲、乙本皆有“之”字。(乙本缺前句)。

  “是以……”句,甲、乙两本皆无“圣人”二字。据淮南子泛论篇,文子上义篇,则可作“君子”。

  “割”,剥也。剥,残破之也。

  “廉”,剡之借。锐利也。

  “刿”,利伤也。段注说文,谓“以芒刃伤物”。曰“利伤”。

  “肆”,河上公注:申也。谓“引长”,俗作“伸”。

  “其无正也?”──杨树达谓此“其”字,“岂也”。“善复为妖”上则疑脱“其无善”三字。──“其”训“殆”,义同“岂”。是。然乙本下有“也”字,作为问句,则义自明。亦不必疑有脱文。


  〖臆解〗

  此文简古。初四句中,前二句正,后二句反。然二句平行,则似有因果关系。因“其政闵闵”,故“其民淳淳”。古之执政者贵族,有忧民之心,施宽大之政,(以原本作“闷闷”而释为“宽大”,亦汉人说),则其民德归于淳厚。此常解也。然亦可说因“其民淳淳”,故“其政闵闵”,盖后世之为政者平民,必有淳厚之民,乃有忧勤之政也。后二句反义亦可如是推理。

  祸福,凡人所迷信也。曰:“民之迷也,其曰固久矣!”谓深中于人心也,迄今二千数百年亦未拔。──古之士君子立身行道,循理尽分而已,祸福非所计者也。倚伏之数,盖不可量。往往小人之祸,为群子之福。今日之福,成他日之祸。父祖之祸,贻为子孙之福。财富之福,转为国家之祸。纷纭徼绕,何可胜言。书洪说说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所可计者,仅“攸好德”一事为主。余四者,或随之而有,或不随之而有。要于所好者德,其事在己而可乐者也。德之备,福也。

  自求福避祸之心生,凡民之邪说谬论皆起。委巷之日者也,卜筮也、星命也、风水也,繁多猥琐,不可究诘。“岂无正也?”问遂无正道耶?复,反也。凡此皆正道之反,善德之妖也。

  然犹可说此凡民之俗事耳。然周末世之诸侯,其志趣亦与凡民等。故游说之士起,莫不动之以利害,诱之以福,怵之以祸,遂成战国扰攘之局。斯时而欲其民之淳淳,不可得已。老氏于此,所以有“其日久矣”之叹也。

  自来解此章者,多以阴阳为说。福阳而祸阴。阳潜于阴,阴伏于阳。相生相克。筮则谓老阴老阳必变。亦自成说。一物必有向背正反二面。物,事也,同然。事不善不得其极,常俗亦云“物极必反”。亦犹货殖之说曰“贵之徵贱,贱之徵贵”。得其极,成也。成则反之,故庄子曰“其成也,毁也”。瓜熟则蒂落也。此虽圣人亦无如之何。

  圣人必明于祸福,而理之所趋,义之所在,分所当为,必为之而不计一己之祸福,此其所以异于庸人也。曰不割、不刿、不肆、不耀者,非谓其畏祸而保容容之福也。乃不害其为方、为廉、为直、为光也。圣人正且善,必不反为奇为妖,而亦可拟老氏之言曰:圣复为愚。自凡俗视之,将诧曰:“今世岂有圣人?必奇人也,或妖人也,或愚人也。”──阴符经,伪书也。其曰“人皆以奇期圣,我独以不奇期圣;人皆以愚虞圣,我独以不愚虞圣”。是也。则虽圣人亦当知所自处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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