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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的高古之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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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陈更 2024年10月25日 来源:光明日报 子夜星网站整理编辑
《二十四诗品》中有“高古”一品。正如诗品所言,“黄唐在独”,回到黄帝、唐尧的时代,亲近远古的人,会解除内心的某些羁绊。当人类社会文明发展得愈成熟、愈充分,也意味着束缚愈多。正如幼年时我们许多轻灵的想象,便来自无知。知识有时也是罗网,让我们困于其中。因此,抱瓮灌园或许也是一种智慧。
我想起了《诗经》。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这“无邪”,说的便是它的纯粹── 一唱三叹的反复之深情,返璞归真的天真之浑朴。《诗经》没有流丽的平仄句律,没有华美的词汇藻饰,没有精严的对仗骈偶,更没有言浅意深、非大雅博学不能索解的晦涩典故。那些条条框框都是后世才有的,《诗经》只保留了诗歌最原始、最“古”的部分。
《诗经》六义,风雅颂赋比兴。其中的“兴”如春风无端而起,说一些与人世无关的事,鹿在原野上歌唱,水鸟在小洲中啾鸣,真是美丽。我想,最纯粹、最高古的诗句,就在这些只负责“兴”的闲笔之中。
“呦呦鹿鸣,食野之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如果说这几句诗“兴”的笔法太简省,太短,那就读一读《国风·周南·葛覃》吧,它为我们呈现了“兴”舒缓而悠长的过程。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原野蓊郁,黄鸟啾鸣,春光的意味愈来愈浓,葛藤长到可以收割的时候了。收割、浸泡、水煮、脱去杂质、抽出纤维,得细葛与粗葛,成上衣与下裳──在这井然有序的女红步骤里,新嫁娘的影子,终于渐渐地、犹抱琵琶半遮面地、朦胧而绰约地出现。她在出嫁前细细学习着德言容功,她在劳作中培养着稳重、坚韧的品格,她从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成长为顶门立户、照管全家的女主人,正如葛藤一节一节地蔓延。要把教习的老嬷嬷请来,教给新娘子为人妻子的道理,教她如何将衣服洗干净,将嫁衣准备好,应时出嫁,让父母安心。而所有这些,都来自开篇“施于中谷”“维叶萋萋”的葛藤。
自然奉献着美,也奉献着日常生活所必备,其博大,正如温厚而成熟的女性之心,这是古老的“兴”之艺术。化一个小女孩的成长,于葛藤的蔓延之中。
打开《诗经》,自然之象处处可见。仿佛先民们能感受到万物有灵,感受到生命是互通的,有隐隐的联结。
人们以自然物象比喻美人: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
这样一个完美无瑕的绝世美人是谁呢?是齐侯的女儿,庄姜。“她要嫁到卫国来了,她与我们的国君多么般配啊!”卫国人都感到与有荣焉,于是欢天喜地地吟出了这首《国风·卫风·硕人》。
诗里细细地写了庄姜身份的尊贵、容颜的美丽,也细细地写了迎亲队伍的排场,而最终又归于自然: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
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人们还用植物来寄托情思: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卷耳或谓苍耳。这首《国风·周南·卷耳》,让我们回忆起在乡间小径上玩耍的童年,回忆起那枣核般大,总粘在裤脚与后背上的小刺球──那就是诗中充满灵性的苍耳。它通过粘在小动物身上来实现播种,而诗中的女子相信它能帮助自己把思念送到远方。痴心的她啊,将苍耳采了又采,收入藤筐,放在丈夫出征时所走的那条大道旁。丈夫曾沿着这条大道离开她,她便生出了这样一个美丽的奢望:我在大道头,君在大道尾,愿思念能寄托于苍耳之上,由长长的路传递给那一端的你──正如苍耳沿着小动物奔跑的脚步传播一样。
而在道路的那一头,当又一年春归大地,征人想家、想念爱人的心情,也会像春草一样疯长。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小雅·鹿鸣之什·采薇》)
薇,是野豌豆苗,冬天发芽,二三月长大。征人看着漫山遍野柔嫩的薇草,想起家乡又到了采薇的季节。妻子是不是正在采薇呢?当时只道是寻常,他开始下意识地从围绕在自己身边的薇草中,采下一把把嫩苗,像曾经朝夕相处时看到妻子所做的一样。那时候多幸福啊……他一边采摘,一边忧叹归期难定,驻防的地点又不能固定,没法儿往家里捎信,也没法儿收到家里的来信。当时的幸福,由薇草见证过的幸福,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机会重现。
后来,采薇便成了一种悲伤的、属于男子的意象。曹丕就在《善哉行》中写道:
上山采薇,薄暮苦饥。溪谷多风,霜露沾衣。
野雉群雊,猿猴相追。还望故乡,郁何垒垒!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
因为还乡的愿望是那样强烈,有时候,战场上的萋萋青草,有祷祝凯旋之意。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玁狁于夷。(《小雅·鹿鸣之什·出车》)
春光融融,草木茂盛,黄莺歌唱,采蒿草的人熙来攘往。采蒿草是为了预祝打胜仗。战士和百姓一边采,一边憧憬着胜利后的图景。
有杕之杜,有睆其实。王事靡盬,继嗣我日。
日月阳止,女心伤止,征夫遑止。(《小雅·鹿鸣之什·杕杜》)
思妇站在果实累累的棠梨树下,期盼这战争早日结束,仿佛这棠梨树可以帮她实现愿望──当情感炽热、浓烈到无可承受、无处释放时,人们将目光投诸自然,投诸无处不在、漫山遍野的萋萋碧树、茫茫碧草……祈祝胜利,也包含了祈盼早日凯旋,归家团圆,所以这头的征人在祈祷,那头的家人也在祈祷。
人们还在植物中寄托了祈子的愿望。
闻一多先生曾这样描述一幅动人的情景:“那是一个夏天,芣苢都结子了,满山谷是采芣苢的妇女,满山谷响着歌声。这边人群中有一个新嫁的少妇,正捻着那希望的玑珠出神,羞涩忽然潮上她的靥辅,一个巧笑,急忙地把它揣在怀里了,然后她的手只是机械似的替她往怀里装,她的喉咙只随着大家的歌声啭着歌声──
一片不知名的欣慰,没遮拦的狂欢。”
这段话是在说《国风·周南·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这是一首最简单的诗,简直像是“一──二、一──二”的劳动号子。其中的喜悦是那样澄澈,却又不单纯。芣苢,也就是车前草,蕴含着羞赧的生子的愿望──她们相信芣苢宜子,所以芣苢粲粲结籽之时,女子们结伴而出,竞相采撷,成了古老的习俗。
在《诗经》里,自然的物象甚至被赋予了更神圣宏大的含义。
《商颂·玄鸟》中写道: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
玄鸟领受天命,降一枚卵于人间,商朝由之诞生,商朝的疆域是那样辽阔,土地茫茫无边际。
人们对世界的认知尚处于蒙昧时,以为母亲体内孕育的胎儿来自身边动植物的精灵──或许今日身体有了胎动,是因为昨天那只翩翩飞来停在我窗台上的燕子?我想起如今额尔古纳河右岸的鄂温克族人,他们依然虔诚地将山林中的鸟作为图腾,依然认为它象征着自然界的生生不息,依然如同依恋母亲一般依恋着自然,依恋着山林。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此后,鸟儿便常寄托着人们对家人、对故国的深情。
打开《诗经》,这样的诗歌真是说也说不完。
火把的熊熊燃烧喻示婚姻的幸福美满,水波的停滞或流动是凶象或吉兆;山为阳,泽为阴;山有扶苏,是情郎的化身,隰有荷华,是女子的自喻……相信超自然力存在于天地间,相信天地含情、万物有灵,这正是一种原始的高古之美。于是,古人写下了《诗经》。于是,《诗经》独一无二,别具特色,如梦一般充满神秘感。读《诗经》,就像回忆一个深埋在我们骨血中遥远而美丽的梦。
诗中的高古之美,如同音乐终了之后,钟磬一声。没有丝竹管弦的繁复,独具一种辽远。
1977年9月5日,“旅行者1号”飞向太空,以17.5km/s的速度远离地球。想要冲出太阳系,它还要飞行超过1万年。这样的事惹人遐思,思绪随之飞到极远极远之外,也让人想起很久很久之后,它还在开拓生命的边界。
所以,我喜欢《诗经》,那些诗歌讲述着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也是在开拓生命的边界。古老的事物让人想到永恒,让人生出沉静的力量。当时间的跨度被拉到无限远,无谓的杂念便随当下一同缩为无穷小。
(作者:陈更 原载《光明日报》2024年10月25日第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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