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戏〔文/张金凤〕  -- 子夜星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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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戏


  

文/张金凤 2021年11月17日 来源:文苑·经典美文 子夜星网站整理编辑
 


  就像谷米和井水喂养了我的身体,家乡戏滋养了我的灵魂。

  童年在贫瘠的乡村生活,耳边的风传送的是鸡啼狗吠、鸟鸣蛙鼓与虫唱蝉吟。就算是天籁之音,日久也便乏味了。偶尔的,不知道从哪个村庄的广播喇叭里传来委婉的茂腔,婉转的唱腔飘逸在风里,隐隐约约,如仙乐一般。一帮剜菜、割草、放牛的孩子,坐在田埂上,似懂非懂地聆听着。

  我的家乡在胶东半岛,胶州的肥沃土地上茂腔戏是土生土长的花,老百姓叫它──肘鼓子戏。早期的艺人曾经肘上绑鼓,亦唱亦敲,因而得名。听肘鼓子戏,是当地老百姓最能引以为享受的娱乐形式。

  我母亲是个戏迷,但是只能听,不能唱,这是姥爷立下的规矩。

  如果算起辈分,我姥爷大约是肘鼓子戏的最早传人之一。他起初唱小生,因扮相俊美,惹得粉丝众多,尤其是一些大户人家的姑娘媳妇迷上,这很糟糕,于是姥爷只好改唱丑角老旦等角色了。有一次,他演的《钥匙记》里的后娘太凶狠了,致使管饭的那家主人跟他翻脸,不让他进门吃饭。姥爷最后退到乐队里,拉胡琴,掌鼓板,在戏班里过着农闲的时光,继续追逐着他的文艺情怀。那时旧社会,艺人身份低贱,常常遭受凌辱,他跟戏班唱戏也就是混口饭吃,家人得不到接济。于是作为艺人的姥爷给自己子女立下家规:只能听,不能唱!

  不识字的母亲肯定是有艺术天分的,能通背一篇篇戏文,但她却不会唱,自小的禁忌使她丧失了对唱腔的语言功能。母亲是个铁杆戏迷,听到广播喇叭里播放茂腔戏,就如着了魔一般,放下手里的一切活儿美美地听着,直到曲段终了,还意犹未尽。由于走神儿,粥干了,菜糊了,这些事儿都有过。

  冬夜漫长,她常常讲戏班子里的故事。她说,旧时候戏班里的孩子可苦了,每天练功,练不好就挨老板打,还常常饿肚子。老板娘为叫他们背戏词,在他们睡觉的草铺底下泼上水,孩子们因潮湿长疥疮,疥疮痒得他们夜里睡不好,一边挠痒痒,一边背戏词。这样的故事听得我泪眼婆娑,我常常觉得那可怜的孩子就是我的姥爷。母亲最后说,现在当然好了,学戏是好营生。她说,咱们里岔河北村就出了一个大名人叫曾金凤,现在是金光剧团的台柱子,演什么像什么,唱得那叫一个好!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距离我们村八里路的小村子,也能出这么厉害的人物。

  因为小村偏僻,我对茂腔戏的印象,多来自广播喇叭的播放和母亲对一些剧情的讲解。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茂腔戏,大约是1983年的冬天。我们村请了一台大戏,正月里一气唱了五六天。

  村里老早就在学校前面的操场上搭了大大的土台子。青年们到林子里伐来高大的树,栽在戏台角上,还在上面特意插上鲜绿的松柏枝子。第一场戏是戏班进村的当天晚上唱的,汽灯悬挂在高高的树桩间的横梁上,幕布一层绿的,一层粉红的,一层雪白的。锣鼓铮铮,琴瑟嘤嘤,花枝招展的妇人、小姐和出出进进的丫环,走起台步如仙子驾云一般。她们衣着鲜亮,花团锦簇;她们头上的饰品珠光宝气,在灯火的映照下辉芒闪颤。尤其那些行云流水般的唱段,如泣如诉,一唱三叹,听得人们唏嘘不已。

  那几场正月的戏,是整个村庄的狂欢。周围村庄的老百姓也都来听戏,此间少不了亲朋好友的出现,于是几乎家家从戏台下往家认客,到家里喝盅酒,吃个热馍馍。家乡戏台,也黏合了亲戚朋友间的情谊。还有很多老人老早地从外村赶来,他们在老洋里(戏台下的中央位置)坐下就不愿意动了,且一坐就是一天;中午从大襟棉衣里拿出块干粮,就着一小瓶水,把干粮掰碎,一点点吃下去。村里的亲戚不忍,左一遍右一遍地往家里叫,可老人就是不舍得离开座儿,怕一走,这么合适的座儿就没了;吃饭事儿小,耽误了听戏可是大事儿。叫不去老人,本村的亲戚不过意,就做了饭,派孩子送到戏台下。


  那次村里演的戏有《双玉蝉》《风雪配》《墙头记》《王定宝借当》《罗衫记》等,一口气唱了好几天。戏班走了,村里却更热闹了。一开学,大家都在交流自己会唱些啥段子。我们小孩子才发现,平日闷声不语的爹娘,多少会唱些戏,于是学校里就开起了戏曲大联唱。莲花的娘教了她唱“俺家有件传家宝”,这是《罗衫记》中郑月素的悲情唱段。平时说话结巴的东初竟然学会唱“日落西山天黄昏,虎奔深山鸟归林”。后来课堂上,只要东初回答问题不利索,我们就怂恿他唱,让他唱着回答问题。

  家乡戏在我们小孩子心里埋下了种子。放学之后,我们常常到同学家里写作业,这时候大人不在家,我们就在炕上唱戏,把毛巾、围巾绑在两只胳膊上当水袖,把被单披在身上当戏衣,唱得十分热闹。有时候唱到大人们下工回来,我们才仓皇卸妆。为了唱戏,我们还制作了一些头饰,偷一些家里的碎花布做头花,用铁丝穿上麦粒子当钗环,还有个专门记戏词的小本子。那时候我就想,如果也把我送进戏班子就好了。

  唱戏的梦想一直不曾泯灭,但穷居僻野与剧团的距离不是可以丈量的遥远,梦只是个梦而已。时光一闪,我这梦就到了中年。我还在好友间说,总有一天,我要上台唱一次戏。朋友说:现在学,晚了点吧。其实,我为这个梦已经准备了许多年。

  机缘巧合,我最终还是从事了与艺术相关的职业,虽不是唱念坐打地登台,但毕竟站在台上唱歌赏曲,算是了却一份自儿时起便放不下的曲艺情怀。

  在追梦的路上,唱戏已是不可舍弃的一部分,听戏依旧是我的最爱。每次听说哪里有唱戏的,总是想方设法去听,甚至追着戏班子下乡。戏台对我仍旧有着那么深的吸引力,只是像我这样喜欢戏的人越来越老龄化了。戏台下往往都是些头发花白的老人,那些民间戏班子的演员也是老年妇女居多。戏的排场也越来越简单,没有了幕布,布景凡凡,比之当年缺少了许多意味。

  生旦净末丑,锣鼓笙箫,看过了旖旎的各地戏曲,也膜拜过京剧大师的表演,但对家乡戏的情怀无可替代。

  我对茂腔戏的音韵情感是根植于基因中的,所以我每次听戏都忍不住热泪盈眶。“四大京”承载的是往日时光,“八大记”标记的是红尘纷纭,那些经典的唱腔和新时代的情节,一次次打动我、感染我。

  我之所以流泪,不独为茂腔戏特有的声腔婉转、剧情的跌宕波澜,以及演员们入情入景的演饰,还有我无以释怀的乡愁。

  
(作者:张金凤 原载《文苑·经典美文》2018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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