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不居仇屋〔文/许福元〕  -- 子夜星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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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不居仇屋


  

文/许福元 2021年08月20日 来源:光明日报 子夜星网站整理编辑
 



 

  三月三,燕子来;九月九,燕子走。

  三奶奶至今仍住在五间老屋里。老屋砖抱角,坯填芯,屋顶垂一尺厚的秫秸。上面搭麦秸泥,挂小青瓦。

  堂屋烟熏火燎黑黑的脊檁上,有一个燕窝。这个燕窝又长又宽又深,做得好漂亮。

  燕子分拙燕和巧燕,做出的窝也不一样。

  巧燕做的窝,衔泥筑巢从一个点开始,往上呈扇子面展开,渐渐凸出鼓肚,里面预留好暖巢空间,好生儿养女,哺育后代。

  拙燕做的窝,扁扁平平,像一只大鞋底子挂在上面。

  巧燕还讲卫生,好干净。乳燕拉的屎,它都叼出窝外,送到远远的地方去。

  拙燕则邋遢,窝里窝外地下,一片狼藉。

  三奶奶家住的,就是巧燕。

  燕子有这样的习性。凡是主人家团结,宁静祥和,燕子秋天往南飞走,开春还飞回来。只不过在旧巢之上,再啄一圈新泥。同时呼朋引类,在屋檐下,厢房里,又增新居,形成一种小气候。

  三奶奶的大儿子叫大燕,二儿子叫二燕。他们出学校门进机关门,都在外地工作,也都在外地安了家。前些年,春节回来,住上几天。现在说忙,儿子到底也上了把年纪,好几个春节没回来了。

  日常照顾三奶奶的,就是老闺女巧燕。婆家是当村。

  终日与三奶奶为伍的,就是燕子。

  开春的时候,打前站的燕子来了。它们先落在屋脊、门楼瓦檐上,然后在院子半空盘旋几圈儿,“唰”就从门顶窗钻进去了,看到旧巢仍在静静地等待它们,才款款地飞出来。

  于是,就陆续飞来了一小批燕子,它们从三奶奶的头顶、眼前身后,斜飞着,绕着圈,呢喃叫着,似乎告诉三奶奶:我们又回来了。

  每到这个时候,三奶奶就问巧燕:“人有人言,鸟有鸟语。你知燕子在说什么?”

  巧燕故意说:“不知道。”

  于是,三奶奶年复一年对巧燕重复着:不吃你不喝你,借个屋檐生儿女。

  燕窝里其实清静不了多长时间,乳燕就孵出了。先只是听到“唧唧”的叫声,没几天,就“喳喳”地喊了。雏燕纷纷趴在半圆的窝边,露出黑黑的小脑瓜,抿着黄黄的嘴巴。但等燕子妈妈一回来,它们就比赛似的纷纷张开大嘴巴,列成一排小黑洞洞。妈妈就将衔着的小虫呀、桑椹呀,嘴对嘴地喂它们。

  三奶奶家院场大,有一亩多。青杨、香椿、刺槐、桑椹树都郁郁参天。夏天的傍晚,燕子就在葡萄架、葫芦棚、架豆秧、韭菜埂之间穿行,剪来剪去。此中情趣,三奶奶最会感受:黄花酝酿蜂儿蜜,细雨调和燕子泥;夏至红雪墙头杏,白露冬瓜霜了皮。

  燕子开春一来,三奶奶就让老闺女在院子南墙下起灶锅做饭烧水,怕熏着堂屋里的燕子窝。老闺女要将院子打成水泥地,三奶奶不让,说燕子垒窝要用泥,要喝水。因此,院子里三奶奶总留一个小小水坑。

  九月九之前,燕子要孵三窝小燕。秋风下来了,三窝小燕都要带到南方去过冬。

  每年燕子临走的时候,你看吧。一大群围着三奶奶飞,有几只还落在三奶奶的肩膀上、手背上。然后,绕着三奶奶的大院场,转三圈,才依依不舍向南飞去。

  每到这时,三奶奶都很伤感,对老闺女巧燕絮絮叨叨地说:“人哪,其实跟燕子一样。燕子垒窝,一口口叼泥。盖这老房的时候,就我和你爸爸脱水坯,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你大哥念书的时候,吃不饱,还不是我刨了前院的白薯,自己舍不得吃,蒸了晒成干,用小驴驮着送到他学校去。为了你二哥结婚,我卖了二十多棵树。为了你上高中,连老母猪都卖了。”

  老闺女和三奶奶最贴心,不由得说:“您说,人啊,这可为了啥呢?”

  “为啥,也不为啥。”三奶奶不止一次这样说:“你看见燕子了吗?它们从南方飞到北方,生儿育女,又带回南方,不怕路途遥远。一季要孵三窝小燕,小时候要一口一口喂它们。等翅膀硬了,就出飞了。要是半道上碰见了,不一定都认识吧?还是托生人好,像你大哥、二哥,人来不了,还有电话来吗。”

  这一天,老闺女巧燕告诉母亲:这里要建汽车城,要拆迁。按政策,房越老越值钱,土地比房屋还值钱,作价至少得几百万元。是不是让我大哥、二哥回来一趟?

  三奶奶心里有谱:大燕、二燕会很快飞回来的。

  果不其然,两天以后,巧燕的大哥、二哥就回来了。

  大燕对三奶奶说:“妈,我现在真等着用钱。我那二小子结婚买按揭房,首付至少得几十万元,现在房价真贵。您心里最明白,我刚参加工作时,一个月挣三十八元钱,我每月往家寄二十元,给我爸爸看病,您说是不是?”

  三奶奶点点头,说:“是。”

  二燕对三奶奶说:“妈,您心里最清楚。我那丫头,您的孙女要自费留学去加拿大,得几十万元的预备金呢。我刚工作的时候,是下煤窑。我用年终奖金,盖的咱西厢房,那是用命换来的,您说对吧?”

  三奶奶也点点头,说:“对。”

  巧燕也沉不住气了:“妈,您心里明镜似的。这么多年,是谁伺候您?您一有病,我就背出背进。要不是为您,我不会不考大学吧?现在,只有我户口跟您在一块儿。再说了,女儿也有继承财产权利。怎么也得有我一个楼门吧?您说,我说得在理吧?”

  三奶奶还是点点头,说:“在。”

  大燕、二燕和巧燕,却又一齐埋怨起三奶奶来:“您别光‘对’‘是’‘在’的了。要是趁我爸爸在世时,把家分了多好,现在按分家单计算,能有这后遗症吗?”

  三奶奶显得挺内疚,点点头,“都是我不好。”

  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大燕、二燕和巧燕之间,为这笔巨额房产,磋商、谈判、争论甚至反目。最后请律师,对簿公堂。

  三奶奶的农家院里,一时人来车往,还有警笛声声。

  三奶奶病了,病得还挺重。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

  大燕、二燕和巧燕,这回齐刷刷跪在三奶奶炕前,都止不住流泪。

  三奶奶非常平静,问他们兄妹三人:“咱家的燕子呢?”

  大燕、二燕和巧燕,才猛然记起:燕子呢?什么时候飞走得无影无踪了呢?

  他们抬头望望屋脊,又跑出去看看厢房檐下,查看了一个个燕窝,都空空落落的了。就是一窝窝刚要出飞的小乳燕,也无影无踪。原来布满树荫、燕影热闹的天空,现在死一般空寂。还有两茬乳燕没孵,燕子们就决然弃屋而去。

  这是怎么回事呢?

  三奶奶临咽气的时候,告诉她的儿子大燕、二燕和女儿巧燕:

  “燕子不居仇屋。”


  
(作者:许福元/北京顺义农民 原载《光明日报》2021年08月20日第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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