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有光《项脊轩志》·译注

原著/明·归有光　译注/璞如子 2025年06月08日　子夜星网站

 
　　〔原文〕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①。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②。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③。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④。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堦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⑤。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⑥。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⑦。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⑧。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⑨。

　　家有老妪，尝居于此⑩。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⑪。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⑫”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⑬”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⑭。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⑮。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⑯。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⑰？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⑲”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⑳。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㉑”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㉒。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㉓。

　　〔注释〕

　　① 阁子：此指作者曾用作书房的小阁间、小屋室，非楼阁之阁。
　　② 渗漉［lù］：犹渗漏。
　　③ 修葺［qì］：修缮房屋。辟：开辟，开出。周庭：围住庭院。当：迎对，朝对。洞然：洞明，通亮。
　　④ 栏楯［shǔn］：栏杆的古称。纵曰栏，横曰楯。
　　⑤ 冥然：默然。兀坐：独坐。庭堦［jiē］：庭院台阶。堦，音义同“阶”。
　　⑥ 三五：即十五。珊珊：轻盈貌。
　　⑦ 迨［dài］：殆至，待至。诸父：此指各位伯父叔父。异爨：即分灶、分家。爨［cuàn］：烧火煮饭，炊灶。
　　⑧ 逾：越过。庖：厨房。厅：厅间，大厅。
　　⑨ 始……，已……：先前…，现已…。凡再变：共两度改变。凡：共，共计。再：再次。
　　⑩ 老妪［yù］：老妇人，老婆婆。尝：曾。
　　⑪ 大母：即祖母，奶奶。婢［bì］：使女，女佣，女仆。妣［bǐ］：母，后专指故母。
　　⑫ 中闺：内室。每：时常。而母：你的母亲。而，于此同“尔”。
　　⑬ 束发：清代以前，汉族男子15岁时束发为髻，表示成童；20岁时行冠礼，表示成年。过余：路过我这里。若影：你的身影。若：你。竟日：整天，整日。类：类似，好像。
　　⑭扃牖：关着窗。扃［jiōng］：关闭。牖［yǒu］：窗户。
　　⑮殆：于此为判断词，相当于或有、也许、可能、大约。
　　⑯项脊生：作者独居项脊轩时的名号。蜀清：蜀地一个寡妇叫清。丹穴：丹砂矿洞、矿井。见《史记-货殖列传》：“清，寡妇也，能守其业，用财自卫，不见侵犯。秦皇帝以为贞妇而客之，为筑女怀清台。”
　　⑰起：起用。一隅：原指墙的一个角落，常借指偏僻之地或某一地域的角落。陇中：此指田垄或田野之中，并非地理意义上的“陇中”。陇：《康熙字典》通作“垄”。方：当，正当。昧昧：昏昧，不明貌，引申为名声敛默，于此同“默默无闻”。
　　⑱区区：渺小，无名。于此作自谦词，意为“区区之辈”。败屋：破败的屋子。方：才，方才。扬眉瞬目：含义一，举眉眨眼之间，喻时间迅速。对应于眨眼之间、瞬息之间。含义二，扬眉闪目之状，喻神情得意、喻神情振奋、喻神情专注。对应于沾沾自喜、精神振奋、倾心注目。另见归有光《示徐生书》：“世学之卑，志在科举为第一事；天下豪杰，方扬眉瞬目，群然求止于是。”意为“世间治学之道的可卑，其目的把应对科举考试放在第一位；以至于天下豪杰之士，才会神情专注，争相追求的止此而已。”坎井：犹水井。《说卦》“坎为水。”
　　⑳既为此志：既，完成。志，此指记事、日记，或杂记之类。来归：嫁过来。参见“于归”，表示归嫁夫家。凭几：凭借桌案。学书：学习书法，练习写字。
　　㉑归宁：指已嫁女子回娘家探亲。诸：助语词，即助词“之”“乎”的合音代字。
　　㉒制：制式、样式。
　　㉓“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关于此句究竟在说是谁“手植”，众人猜解不一。猜解一，按断句方式：“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倾向于作者手植。猜解二，按主谓语结构：“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倾向于作者之妻手植。而我之判断倒倾向于后者，否则作者大无必要在“吾”前省略一个“于”字。

　　〔译文〕

　　项脊轩，是老宅南面的小阁间，室内仅一丈见方，可容一人居住。是百年的老屋子了，灰尘和泥土渗落，雨水滴漏；每次移动桌案，环顾打量，没有可放置之处。加之屋子朝北，见不到太阳，过了晌午就已昏暗了。我稍加修缮，使屋棚不漏。在前面开了四个窗，用墙围住屋前小院，以迎对南面日光；日光返照，室内才豁然开朗。又混栽了兰花、桂树、竹子等草木于庭院中，这个老旧的栅栏之院，便就此增添了一番胜景。借来的书摆满书架，仰卧放歌，或默然独坐，听着无数虫儿吟鸣。而庭院台阶寂静，小鸟不时地过来啄食，人来了也不飞去。每当十五之夜，明月辉映半墙，桂树枝叶的影子斑斑点点，随风摇曳，真是轻盈可爱。

　　然而，我居住于此，既多有可喜，也多有可悲。先前，整个大庭院是南北一字贯通的。到了伯父叔父们分家立伙之后，庭院由里到外隔建了多个院墙和小门，到处都是。以至于东家犬对着西家吠叫，客人须经过厨房赴席，家鸡进入大厅中伏卧。庭院中先前扎的是篱笆，现已砌成了墙，格局已两度改变了。

　　家中有个老婆婆，常居住在这里。这个老婆婆，是祖母生前的使女，做过两代人的奶母，母亲生前待她很好。她的房间与内室相连，母亲生前时常过来一趟。老婆婆对我道：“那所屋子，你母亲就站在那里。”老婆婆又道：“你的姐姐在我怀里，哇哇哭泣；你的娘用手指敲着门板说：‘孩子冷了吗？是不是饿了？’我便隔着门板与她相互答话。”话未了，我哭了，老婆婆也哭了。我自从十五岁束发成童，便读书于这个阁子间里。有一天，祖母过来我这里，说道：“我的孩儿，好久不见你的影子了，怎么整天介悄没声地在这儿，好像个女孩子似的啊？”当祖母出去后，用手关好门，且自言自语道：“我家人读书，许久不见能成事的。这孩儿将来成器，还是有盼头吧？”不一会儿，祖母手持一枚象牙笏板来了，说道：“这是我爷爷太常公在宣德年间拿着它上朝用的，有朝一日你当能用上它。”瞻望种种遗迹，仿佛昨日之事，令人忍不住长号而哭。

　　项脊轩的东面，过去曾是厨房，人们去那里，要从我的窗前经过。我关窗独居，久而久之，能以脚步声辨别其人。项脊轩共遭四次失火，竟然不能烧掉，或有神灵庇护吧。

　　当时项脊生写道：“古代蜀地一个叫清的寡妇，因苦守着丹砂洞穴，以至于获利达天下第一，后来秦始皇为她筑造了‘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被起用于田垄之间；当此二人默默无闻地处于偏僻之地时，世人怎会真正了解他们呢？而我区区之辈身处破败屋中，方得以神情昂扬，以为将有奇妙前景；知道的人，他会说这与井中之蛙有什么两样呢？”在我写下此篇杂记的后五年，妻子嫁了过来；她时常来到我的“项脊轩”中，跟我询问古代的事情，或者伏在桌案上练习书法。我妻子从娘家探亲归来，转述其小妹的话：“听说姐姐家有‘阁子’，那又什么叫‘阁子’呢？”此后过了六年，我妻子去世，这间屋子坏了便没有维修。此后过了两年，我因久病在家无聊，便请人再次修缮了南阁子，样式与之前稍有改动。然而，自此以后，我多在外面，不常来住。

　　庭院中有棵枇杷树，是我妻子于去世那年亲手所栽，如今已是挺然而立，枝冠如伞盖一般繁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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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归有光（1506～1571）明代官员、散文家。字熙甫，又字开甫，别号震川，又号项脊生，汉族，江苏昆山人。嘉靖十九年举人。会试落第八次，徙居嘉定安亭江上，读书谈道，学徒众多，60岁方成进士，历长兴知县、顺德通判、南京太仆寺丞，留掌内阁制敕房，与修《世宗实录》，卒于南京。归有光与唐顺之、王慎中两人均崇尚内容翔实、文字朴实的唐宋古文，并称为嘉靖三大家。由于归有光在散文创作方面的极深造诣，在当时被称为“今之欧阳修”，后人称赞其散文为“明文第一”，著有《震川集》、《三吴水利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