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鲁公女·译文

原著/〔清〕蒲松龄　译文/璞如子　2020年10月06日　子夜星网站

 

　　招远县书生张于旦，性情放荡不羁，寄读于一座寺庙里。当时，县令鲁公，为三韩人氏，有个女儿喜好打猎。一次，张生在野外遇到鲁公之女，见她长得风姿娟秀，身穿锦缎貂裘，骑着一匹纯黑色的小马驹，翩翩然像画一样。回来后回忆鲁公之女的美貌，极尽爱慕之想。后来闻听女子猝然而逝，张生悲叹欲绝。县令鲁公因为家乡太远，便把女儿灵柩寄存在了寺庙中，即张生读书的那个寺庙。张生对鲁女灵柩的敬奉礼拜如同神灵一般，每早必定燃香，每食必定设祭。每次以酒酹祭时，便祷告道：“见卿还不足一面，便常常常魂牵梦绕，未料到猝然间香消玉殒。今虽近在咫尺，却如远隔河山之遥，何恨如之！然而人活着的时候有所拘束，死后并无禁忌，若九泉下有灵，还当珊珊而来，以慰我倾慕之心。”就这样日夜祷告，几近半月。

　　一天晚上，张生正挑灯夜读，忽抬头，见鲁公之女含笑立于灯下。张生惊讶地起身并致以询问，女子说：“感念君之真情，不能自我抑制，于是不避私奔之嫌而来。”张生大喜，遂共欢好。此后，二人无夜不相会见。

　　女子对张生说：“妾生前好骑马射箭，以射獐杀鹿为快事，罪孽深重，死了以后没有归附之处。如果真的诚心爱妾，烦替我念《金刚经》五千零四十八遍，将生生世世永不相忘。”张生恭敬地领受所教，每天夜间起来，到鲁公女灵柩前捻着佛珠诵经。偶逢节日，张生想带鲁公女一起回家。女子担忧自己腿脚弱，不能跋山涉水。张生要背着她走，女子笑着依从了。张生像抱着婴儿一样，特别地不觉着费劲。此后，背着她走路就习以为常了。张生考试时，也背负着她一块儿去，但出行时必须是在夜里。

　　秋试即将开始，张生要去赴考，女子道：“君福薄，去也是徒劳奔波。”张生听其劝而止。又过了四五年，鲁公罢了官，穷得没钱雇车把女儿的棺材运走，打算就地掩埋，但又苦于没有坟地。张生便主动对鲁公说：“我有块薄地在寺庙旁，愿安葬鲁公之女。”鲁公大喜，张生又力加帮助营办下葬之事。鲁公感德于张生，但不解其中缘故。鲁公走后，二人蜜意缠绵一如往日。

　　一天夜里，女子斜倚在张生怀里，泪珠滚滚地说道：“我们五年之好，将于今而别了！所受君之恩义，几世都不足以报答！”张生吃惊地问她，女子道：“承蒙布施恩惠于我这泉下之人，经藏数已然念满，如今得以托生到河北的卢姓户部家。若不忘今日，过十五年，八月十六日，烦请前往相会。”张生流下了眼泪，道：“张某现在已三十多岁了，再过十五年，恐怕快进棺材了，相会又能怎样呢？”女子也哭泣着说：“到时愿做奴婢来报答。”过不一会儿，又说：“请君送妾六七里路吧。此去多是草木荆棘，妾穿着长襟大袖难以越过。”说罢，便抱上了张生的脖子。张生把她送上大路，见路旁有一队车马，马上或有一人骑着，或有两人骑着；车上或载有三人、四人，乃至十几人不等。唯独一辆精致装饰的车，垂着绣缨红帘，仅有一个老婆婆在里面。老婆婆见鲁公女来了，就招呼道：“来了？”女子应道：“来了！”女子于是回头看着张生说：“到此为止，且回吧。不要忘了所说过的话！”张生应诺。女子走近车子，老婆婆伸手拉她上去。驾车人察视一下车子就出发了，车马于喧腾声中远去。

　　张生怅然若失地回到庙里，把约定相会的日期记于墙上。因想到诵经念咒的功效，手持经卷诵念得越加虔诚。还曾梦到神人告诉他：“你的心志很好，但须要到南海去。”问：“南海多远？”道：“近在方寸之地。”醒后，领会了神人旨意，心念恳切于觉悟，修行倍加于真诚。

　　三年后，张生的大儿张政、二儿张明相继高科中榜。张生虽然暴发富贵，然而修行不废。曾夜中梦见被青衣人邀请去，见宫殿中坐一人，如同菩萨之状，对着他说：“你行善可喜，可惜却没有长寿，所幸能够请得上帝开恩。”张生伏地跪叩。被唤起，赐坐；让他饮茶，茶味芳香如兰。又叫童子领他去，使他洗浴于池中。池水清洁，其中游鱼可数；进入后感觉温和，捧水闻之，有荷叶馨香。过一会儿，渐渐入到深处，忽然失足下陷，池水没过了头顶。此刻惊醒，甚感奇异。由此，张生身体越发强健，眼睛更加清明。自己捋了一下胡须，白胡子尽都簌簌脱落；又过一些时候，黑胡子也落了，脸上皱纹也渐渐舒展开来。到数月之后，下颌光秃，面如少年，宛如十五六岁时模样。加之喜好游戏，也确像个少年。戴歪了帽子或穿错了衣物，还得儿子就去帮助发现纠正。不久，张生的夫人因体衰患病而去世。儿子们想给他寻觅大户人家女子作为继室，他却说：“待我去一趟河北，回来后再谈继娶之事。”张生屈指一算，与鲁公女约定相会的日期快到了，便命仆人备马，来到河北。经过走访打听，果然有个卢户部。

　　先是，卢户部生一女儿，生下来就能说话，长大后更加聪慧漂亮，父母最钟爱于她。一些富贵人家来求婚，女儿却不想出嫁。父母奇怪地问她缘故，女儿详细述说了生前的因缘约定。大家一同计算了张生的年岁，大笑道：“痴心的傻丫头！算来张郎如今年已半百，人事无常，恐怕骨头都已朽烂了；就算还活着，也是发秃齿豁了。”女儿不听。母亲见她志向坚定，便与卢公谋定，告诫守门人不要通报来访的客人，等过了约期，也就断绝了她的盼望。

　　未几日，张生来了，守门人拒绝给他通报。张生退回到旅店，心中怨恨，可又没有办法。于是闲游于城里郊外，借机会暗访卢女消息。卢家女儿以为张生负心违约，因而整天介哭哭啼啼，不吃东西。母亲说：“他不来，想必是已经不在了。即便不是，背盟的罪过也不在你。”女儿不语，但终日卧在床上。卢公为之不安，也想了解一下张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假托遊玩，与张生在野外相遇。一打量他，是个少年啊！甚为之惊讶。于是二人席草而坐，略加交谈，感觉张生甚为风流倜傥。卢公大喜，把张生邀请到家中。张生刚要探问，卢公立即起身，嘱咐客人暂时独坐，匆匆入内室告知女儿。女儿满心欢喜，自己撑着起来。但她暗地里窥视发现，这个张生的身状并不相符，便哭泣而返，埋怨父亲欺骗自己。卢公极力表白是真的，但女儿不说话，只是哭个不停。卢公走出来，情绪懊丧，对客人不再热情。张生问：“贵家族里有在朝廷中担任户部的吗？”卢公漫不经心地应付着他，头却看向别处，像似不搭理客人。张生感觉到他的轻慢，就告辞而出。

　　卢家女儿连着哭泣数日而亡。张生夜里梦见卢女到来，说：“来光顾我家的果然是郎君啊？年龄面貌与当时有差异，以至于看到你后不敢出来相认。妾已于忧愤中死去。烦你速速向土地祠庙为我招魂，还可活过来，迟了就来不及了。”醒后，急忙探问卢氏之家，果然有女儿，已亡二日了。张生为之大哭，去卢家进入该女房内哀悼，随后将梦中之事告知卢公。卢公依从了张生的话。去土地祠庙招魂归来，揭开女子的被子，轻抚其尸身，并向之呼唤和祷告。不大工夫，便听到女子喉中咯咯有声。忽而樱唇乍启，吐出一块冰冷的痰。把她扶挪到床上，渐渐又有了呻吟之声。卢公为之喜悦，引导客人走出来，置办酒席款待。详细了解了张生的门第状况，知道是个显赫的大户，卢公更加欢喜，择选吉日良辰为他们完成了婚礼。居有半月，张生携带卢女归乡。卢公一直陪送到家，住了半年后才走。

　　张生夫妇起居于家中，宛然一对少夫少妻。不知内情的人，多把儿媳妇误以为是婆婆。

　　卢公过了一年后去世，儿子最小，遭到地方豪强们的陷害，家产也几乎被侵夺光了。张生把他们接过来照应，这才有个稳定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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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斋志异》鲁公女（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