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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袁宏道:虎丘记〔译注〕

原文/〔明〕袁宏道 译注/璞如子 2014年07月03日 子夜星网站

 
  【原文】

虎丘记

  虎丘,去城可七八里<1>。其山无高岩邃壑,独以近城故,箫鼓楼船无日无之<2>。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而中秋为尤胜<3>。每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靓妆丽服<4>。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间;从千人石,上至山门,栉比如鳞<5>。檀板丘积,樽罍云泻;远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电霍,无得而状<6>。

  布席之初,讴者百千,分曹部署,竞以新艳相角<7>;雅俗既陈,妍媸自别<8>。未几,而摇首顿足者,得数十人而已<9>。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练,一切瓦釜寂然停声,属而和者才三四辈<10>。一箫、一寸管、一人,缓板而歌,竹肉相发,清声亮彻,听者魂销<11>。比至夜深,月影横斜,荇藻凌乱,则箫板亦不复用<12>。一夫登场,四座屏息,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13>。

  剑泉深不可测,飞岩如削<14>。千顷云得天池诸山作案,峦壑竞秀,最可觞客<15>。但过午,则日光射人,不堪久坐耳。文昌阁晚树尤可观,面北为平远堂旧址,空旷无际,仅虞山一点在望<16>。堂废已久,余与江进之谋所以复之,欲祠韦苏州、白乐天诸公于其中<17>。而病寻作,余既乞归,恐进之兴亦阑矣。山川兴废,信有时哉!<18>

  吏吴两载,登虎丘者六,最后与江进之、方子公同登<19>。迟月生公石上,歌者闻令来,皆避匿去<20>。余因谓进之曰:甚矣,乌纱之横,皂隶之俗哉<21>!他日去官,有不听歌此石上者如月?今余幸得解官,称吴客矣<22>。虎丘之月,不知尚识余言否耶?

  〔本篇采自《锦帆集》(明·万历版本)〕


  【注释】

  <1>虎丘:位于苏州城西北郊,距城区中心五公里。相传春秋时吴王夫差葬其父于此,葬后三日有白虎踞其上,故名。 去:离,距。 可:估计,约有。唐·柳宗元《至小丘西小石潭记》:“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
  <2>故:缘故。 无日无之:即无日不至。之:于此为动词,表示“来”“到”。 尤胜:尤其显著。此指尤其胜过往日。
  <3>纷错如织:杂乱参差,交织般地密集。
  <4>倾城阖户:指满城全户人家,当然是夸张的口气。倾、阖,于此均作“全”讲。注意:“阖”于此不做关闭讲。某些读物将“阖户”误译为“闭户”。 连臂:搭手挽臂的样子。 衣冠士女:衣冠楚楚的名士及女子。此指有身份的人家。 下迨:下及,下至。 蔀屋:草帘苫盖的房屋,此借指贫民百姓。
  <5>重茵累席:喻示铺设的席垫之多,重重叠叠的样子。重茵,亦作“重裀”,原指加层的垫子,此喻指铺垫之多。 累,累加。 交衢:原指交叉路口,此指交叉路段。 栉比如鳞:像鱼鳞和梳子齿那样密集排列,以此描述席垫及“置酒”之人的密集程度。
  <6>檀板:乐器中击拍用的板,多用檀木制成。此有泛指乐器的象征性。 樽罍:泛指饮酒与盛酒的器具。樽:类同酒杯,罍,即盛酒的坛罐。 云泻:如云倾雨。 雷辊[gǔn]:雷滚、雷鸣。形容滚雷般的轰鸣声。辊,原指车轮转动,此借用为“滚”。 电霍[huò]:即电闪。 无得:不能。 状:名词动用,此指描述状态。
  <7>“布席之初,讴者百千”:《锦帆集》作此二句,《袁中郎全集》作如下四句:“布席之初,唱者千百,声若聚蚊,不可辨识。” 讴者:唱歌的人。
    “竞以新艳相角”:《锦帆集》作此,《袁中郎全集》作“竞以歌喉相斗”。 分曹部署:即分门别类地安排。部署,即布署。 竞以:以……为竞赛。 相角:相较量。
  <8>“既陈”:完成时态,即“展现之后”。 媸[chī]:原指相貌丑陋,与“妍”反义。此借指歌喉及歌唱内容低劣。妍媸,于典籍中亦常简写作“妍蚩”。
  <9>摇首顿足者:喻指百姓中尚懂得一些板眼的演唱者。 得,于此为“有”的意思,与后面“而已”配用,构成“不过有……而已”语式。
  <10>石光如练:光滑的石头反射月光如同素绢。 瓦釜[]:亦作“瓦缶[fǒu]”,原指陶制的锅盆,此喻指那些粗俗乐器。另见屈原《卜居》:“黄钟毁弃,瓦缶雷鸣”,其中的“瓦缶”也是指那些坛坛罐罐之类的粗俗乐器。 属而和者:能在一起组配进行表演的人。属:随从。和:附应,配合。 三四辈:三四人。
   按:第二段从“讴者百千”,到“一夫登场”,叙述了放歌场面从“下里巴人”向“阳春白雪”境界过渡的情景。
  <11>寸管:口笛,多在寸许之间。 缓板:缓慢的檀板节拍。 竹肉相发:竹肉,此指管乐之音与人的唇喉之音。相发,即指相互发声。出处:《世说新语·识鉴》引《孟嘉别传》:“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另见清·张岱《陶庵梦忆·西湖七月半》:“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
  <12>比至:当到了……。 荇藻[xìng zǎo]:浮生于水面的草本植物。 箫板:箫笛和檀板。 按:“月影横斜”隐去“树”字,“荇藻凌乱”隐去“风”字,但却让你读到了“树”与“风”的影子。
  <13>音若细发:歌音纤细,有如丝发般感觉。 响彻:声音响亮通透。 每度一字:指对每个字的运腔处理。 几尽:几乎用到。
  <14>剑泉:苏州虎丘剑泉。 飞岩:多用于描述突兀而立的或边角悬空的硕大岩石。
  <15>顷:中国旧用的土地面积丈量单位。千顷云:此喻指云面积之广大,并非指后人附会的山名。 天池:位于苏州西南藏书镇境内,与姑苏名山天平、灵岩一脉相连,是浙江天目山的余脉。因半山坳中有天然积水池,故而得名。 觞客:指留住客人饮酒欣赏。觞[shāng],酒器,引申为饮酒。
  <16>文昌阁:即扬州文昌阁,俗称文昌楼,学名文汇阁。建于明代万历十三年(1585年),因是扬州府学的魁星楼,故名之。 虞山:江苏省常熟市境内的一座山,横卧于常熟城西北,北濒长江,南临尚湖,因商周之际江南先祖虞仲(即仲雍)死后葬于此而得名。
  <17>堂:即前句言及的“平远堂”。 江进之:袁宏道好友,万历二十年(1592)三月与袁宏道同登进士第。袁宏道授吴县令时,江进之授长洲(时属苏州治)知县,长洲与吴县同城而治。袁宏道此时已卸任,但江进之仍在长洲任职。 谋:商量,打算。 所以:所依靠(什么)。此指办法。 祠:祭祀。
    韦苏州:即唐代诗人韦应物,曾任苏州刺史。 白乐天:即唐代诗人白居易,亦曾任苏州刺史。
  <18>寻作:不久发作。 乞归:请求辞官归乡。 阑:冷落、消退。 有时:此指有运数。
  <19>吏吴两载:在吴县任职官吏两年。 方子公:方文僎,字子公,新安(今安徽歙县)人。因穷困落拓,由袁中道荐与宏道,为宏道料理笔札。
  <20>迟月:缓慢升起的月亮,或人先至而月迟升,谓之迟月。 生公石:虎丘大石名。传说晋末高僧竺道生,世称生公,尝于虎丘山聚石为徒,讲《涅槃经》,群石为之点头。 令:此指县令。
  <21>甚矣:太过分了。 乌纱:此指为官者。 皂隶:此指县衙中的差吏。 俗:粗俗无礼。
  <22>有不听歌此石上者如月:句中“有”,表示“会有”“还会”,与后面“者”构成“还会有……这种事”语式,但可不必死板地按此语式翻译。“不听歌”的“不”,意为“不能”,后面的“如”与其有承接关系。 者:于此有代词成份,代指“这类事”,不必译出。 吴客:吴地游客。非指枚乘《七发》中的吴客。


  【译文】
 

虎丘记

  虎丘,离城区大约七八里。那山上没有高耸的岩石和深邃的峡谷,独因靠近城区缘故,载有箫鼓之声的楼船无日不到。凡是月明之夜,花季的清晨,飘雪的晚上,便有密集的游人纷沓往来,尤其以中秋最为热闹。每到中秋之日,全城人家便牵手而至;从衣冠楚楚的名士及女子,到草屋的贫民百姓,无不梳洗妆扮、穿戴一新。铺垫层叠、坐席片片,摆酒设饮充斥于路口间;从千人石,上至山门,密密丛丛地排列着。檀板等乐器堆积成丘,酒坛杯盏如云泻雨;远处望去,就像平沙落雁、锦霞铺射江上,雷滚电闪,无法描述情状。

  布设歌席之初,歌唱者成百上千,各式流派分门别类,以较量新奇艳丽争高低;当俗的雅的都展现完毕,优劣美丑就自然区别开来。没过多久,而摆头顿足、稍懂板眼的演唱者,不过有几十人而已。一会儿,明月升空,石上映着素绢般的月辉,一切粗俗杂乱的演奏都寂然无声,而能在一起组配进行表演的也就三四位了。此刻,一竿箫、一管口笛、一个人,随着缓慢的檀板节拍而演唱,管竹与唇喉相并发声,清脆响亮,令听的人如梦如痴。当到了夜深时分,树下月影横斜,水上荇藻在微风中略显凌乱,则箫笛檀板干脆都不再使用。只见一人登场,四下座位上屏住呼吸,听他的歌音细如发丝,响彻云霄;运腔于每个字,几乎近一刻钟之久。真是令飞鸟为之盘旋,壮士闻听而落泪。

  剑泉深不可测,飞峭的岩石如斧劈刀削。千顷云朵有天池的众山作为几案,峰峦谷壑争秀,最能供游客来饮酒赏阅。但过了晌午,则日光刺人眼目,就耐不得久坐了。文昌阁晚树景色格外值得观赏,面北的是“平远堂”旧址,空旷无际,仅有虞山一点痕迹遥遥在望。“平远堂”成为废墟已经很久了,我与江进之商量着如何修复它,想供奉韦应物、白居易等前辈于祠堂内。而不久病发,我便请求退了职,恐怕江进之的这一番情致也冷落了。面对山川的兴废,还是相信有它自己的时运吧!

  在吴县为官两年,登临虎丘共有六次,最后一次是与江进之、方子公同登。当月亮缓缓升到“生公石”之上,唱歌的人闻听县令来了,便都躲避而去。我因而对江进之道:“这顶乌纱帽的专横,衙役们的粗俗无礼,太过分了!我有朝一日辞了官,还会不能象月亮那样安然地在石上听歌吗?”今天我有幸辞掉官职,终于可以做吴地的游客了。虎丘的明月啊,不知是否还记得我说过的话?
 
 
  --- 相关资料 ---
 
  明·袁宏道 (1568-1610)
 
  袁宏道(1568~1610)少敏慧,善诗文,明代文学家,字中郎,又字无学,号石公,又号六休。年十六为诸生,结社城南,自为社长。万历二十年(1592)登进士第,万历二十三年(1595)谒选为吴县知县,听政敏决,公庭鲜事。政暇与士大夫谈文说诗,以风雅自命。宏道任吴县县令时,在任仅二年,“一县大治”,“吴民大悦”,且乐以助人。宰相申时行赞叹说:“二百年来,无此令矣!”后辞去吴县县令,游赏苏杭一带,写下许多著名游记,如《虎丘记》《初至西湖记》等。万历二十六年(1598),来到北京,被授予顺天府(治所在北京)教授。越二年,补礼部仪制司主事,数月即请告归。后迁官至稽勋郎中,不久即谢病归里。
  万历三十八年(1610)九月六日(10月20日)卒,年四十有三。去世后,靠卖尽书画几砚、朋友捐助,方凑得购买灵柩及眷属回归故里之资。
  袁宏道与其兄袁宗道、弟袁中道并称“公安三袁”。当时的“公安派”文学主张,发端于袁宗道,袁宏道实为中坚,是实际领导人物,袁中道则进一步扩大其影响。“公安派”的文学主张要旨是:反对承袭,主张通变;独抒性灵,不拘格套。
  《明史》卷二八八有传。传世作品有《潇碧堂集》二十卷,《潇碧堂续集》十卷,《瓶花斋集》十卷,《锦帆集四卷》去吴七牍一卷,《解脱集》四卷,《敝箧集》二卷,《袁中郎先生全集》二十三卷,《梨云馆类定袁中郎全集》二十四卷,《袁中郎全集》四十卷,《袁中郎文钞》一卷,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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