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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湘诗选集







  

  


  朱湘(1904-1933),现代诗人,新月派成员,字子沅,安徽太湖县,出生于湖南省沅陵县,时父亲在湖南沅陵做官。朱湘自幼天资聪颖,六岁开始读书,七岁学作文,十一岁入小学,十三岁就读于南京第四师范附属小学。1919年入南京工业学校预科学习一年,受《新青年》的影响,开始赞同新文化运动。1920年入清华大学,参加清华文学社活动。1921年在清华学习期间开始新诗创作。1922年开始在《小说月报》上发表新诗,并加入文学研究会。此后专心于诗歌创作和翻译,初期作品多收在诗集《夏天》(1925)中。作品《小河》等风格纤细清丽,技巧还较为幼稚。1925年以后,自觉追求新诗音韵格律的整饬,曾于1926年参与闻一多,徐志摩创办的《晨报副刊·诗镌》的工作,提倡格律诗的运动,并发表“我的读诗会”广告,努力实践诗歌音乐美的主张。他的第二部诗集《草莽集》(1927)形式工整,音调柔婉,风格清丽,《摇篮歌》《采莲曲》节奏清缓、动听,他的著名长诗《王娇》,注意融汇中国古代词曲及民间鼓书弹词的长处。这个诗集标志他诗歌创作的日趋成熟。
  朱湘是二十年代清华园的四个学生诗人之一,与饶孟侃(字子离)、孙大雨(字子潜)和杨世恩(字子惠)并称为“清华四子”,后来与其他三子成为了中国现代诗坛上的重要诗人。
  朱湘出国前后的创作较多接受外国诗歌的影响,对西方多种诗体进行了尝试。在后期,他多用西洋的诗体和格律来倾吐人生的感叹,其中《石门集》(1934)所收的七十余首十四行体诗,被称为是他诗集中“最有价值的一部分”(柳无忌《朱湘的十四行诗》)。此外在他其他作品中,还包含了有回环调,巴俚曲,商籁体,散文诗,诗剧等等,这些都是外来形式,和前期诗歌的格调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1927年9月赴美国留学,先后在威斯康辛州劳伦斯大学、芝加哥大学、俄亥俄大学学习英国文学等课程。那裏的民族歧视激发了他的民族自尊心和爱国热情;他幻想回国后开“作者书店”,使一班文人可以“更丰富更快乐的创作”。为家庭生活计,他学业未完,便于1929年8月回国,应聘到安庆安徽大学任英国文学系主任。1932年夏天去职,飘泊辗转于北平、上海、长沙等地,以写诗卖文为生。终因生活窘困,愤懑失望,于1933年12月5日晨在上海开往南京的船上沉于南京采石矶。据目击者说,自杀前还朗诵过德国诗人海涅的诗。朱湘死后被鲁迅称之为“中国的济慈”。罗念生说:“英国的济慈是不死的,中国的济慈也是不死的。”
  出版朱湘诗集有《夏天》(1925)、《草莽集》(1927)、《石门集》(1934)、《永言集》(1936),另有散文书信集《中书集》《海外寄霓君》等。译作有《路曼尼亚民歌一斑》(1924)、《英国近代小说集》(1929)、《番石榴集》(1936)。

  【名词注释】“新月诗派”:
  1926年4月《晨报》副刊《诗镌》创刊,标志着新月诗派的形成。代表诗人是闻一多、徐志摩,重要诗人有朱湘、饶孟侃、孙大雨、杨世恩、刘梦苇、于赓虞、方令孺、林徽因、陈梦家、方玮德、邵洵美、卞之琳,等等。
  新月诗派在艺术上深受英美诗歌和中国古典诗歌影响。英美诗歌音节凝练、绵密、婉约,它为新月诗人格律诗实验提供了有力的参照和借鉴。新月诗人大量阅读、翻译英美诗歌,特别是英国诗歌,尝试用英诗形式如十四行诗和英诗格式如五步抑扬格创作新诗;同时,他们还自觉地吸收中国古典诗歌的格律艺术,使中西诗艺相融合,创造出新的诗体。
  新月诗派纠正了自由诗过于散漫而流于平淡肤浅的弊端,为新诗发展探索出了一条新的路径。

            子夜星网站 2009.03.12
 

   ---- 相关资料 ----
  
诗《采莲曲》和朱湘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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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铺

“美”开了一家当铺,
专收人的心,
到期人拿票去赎,
它已经关门。



 ·镜子

美丽把装束御下了,镜子
知道它可是真的,还是谎;
他对着灵魂,照见了真相,
照不见“善”“恶”,
──人造的名字。

不响,成天里他只深思
又深思──平坦在他的面上
还有冷静,明白;不是往常
那些幻影与它们的美疵。

 〔选自《石门集》,1934年6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葬我

葬我在荷花池内,
耳边有水蚓拖声,
在绿荷叶的灯上
萤火虫时暗时明──

葬我在马缨花下,
永做芬芳的梦──
葬我在泰山之巅,
风声呜咽过孤松──

不然,就烧我成灰,
投入泛滥的春江,
与落花一同漂去
无人知道的地方。

一九二五年二月二日

 〔选自《草莽集》,1927年8月,上海开明书店〕



 ·梦

这人生内岂惟梦是虚空?
人生比起梦来有何不同?
你瞧富贵繁华入了荒冢;

梦罢,
作到了好梦呀味也深浓!
酸辛充满了这人世之中,
美人的脸不常春花样红,
就是春花也怕飞霜结冻;

梦罢,
梦境里的花呀没有严冬!
水样清的月光漏下苍松,
山寺内舒徐的敲着夜钟,
梦一般的泉声在远方动;

梦罢,
月光里的梦呀趣味无穷!
酒样酽的花香熏得人慵,
蜜蜂在花枝上尽着嘤嗡,
一阵阵的暖风向窗内送;

梦罢,
日光里的梦呀其乐融融!
茔圹之内一点声息不通,
青色的圹灯光照亮朦胧,
黄土的人马在四边环拱;

梦罢,
坟墓里的梦呀无尽无终!

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二日

 〔选自《草莽集》,1927年8月,上海开明书店〕



 ·春歌

不声不响的认输了,冬神
收敛了阴霾,休歇了凶狠……
  嘈嘈的,鸟儿在喧闹──
  一个阳春哪,要一个阳春!

水面上已经笑起了一涡纹;
已经有蜜蜂屡次来追问……
  昂昂的,花枝在瞻望──
  一片瑞春哪,等一片瑞春!

好像是飞蛾在焰上成群,
剽疾的情感回旋得要晕……
  纠纠的,人心在颤抖──
  一次青春哪,过一次青春!

 〔选自《石门集》,1934年6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夜歌

唱一支古旧,古旧的歌……
  朦胧的,在月下。
回忆,苍白着,远望天边
  不知何处的家……
说一句悄然,悄然的话……
  有如漂泊的风。
不知怎么来的,在耳语,
  对了草原的梦……
落一滴迟缓,迟缓的泪……
  与露珠一样冷。
在衣衿上,心坎上,不知
  何时落的,无声……

 〔选自《石门集》,1934年6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昭君出塞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趁着如今人马不喧哗,
  只听得蹄声得得,
我想凭着切肤的指甲
  弹出心里的嗟讶。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这儿没有青草发新芽,
  也没有花枝低桠;
在敕勒川前,燕支山下,
  只有冰树结琼花。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我不敢瞧落日照平沙,
  雁飞过暮云之下,
不能为我传达一句话
  到烟霭外的人家。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记得当初被选入京华,
  常对着南天悲咤,
那知道如今去朝远嫁,
  望昭阳又是天涯。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你瞧太阳落下了平沙,
  夜风在荒野上发,
与一片马嘶声相应答,
  远方响动了胡笳。

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七日

 〔选自《草莽集》,1927年8月,上海开明书店〕




 ·摇篮歌


春天的花香真正醉人,
一阵阵温风拂上人身,
你瞧日光它移的多慢,
你听蜜蜂在窗子外哼:
  睡呀,宝宝,
  蜜蜂飞的真轻。

天上瞧不见一颗星星,
地上瞧不见一盏红灯;
什么声音也都听不到,
只有蚯蚓在天井里吟:
  睡呀,宝宝,
  蚯蚓都停了声。

一片片白云天空上行,
像是些小船飘过湖心,
一刻儿起,一刻儿又沉,
摇着船舱里安卧的人:
  睡呀,宝宝,
  你去跟那些云。

不怕它北风树枝上鸣,
放下窗子来关起房门;
不怕它结冰十分寒冷,
炭火生在那白铜的盆:
  睡呀,宝宝,
  挨着炭火的温。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四日

 〔选自《草莽集》,1927年8月,上海开明书店〕




 ·残灰

炭火发出微红的光芒,
一个老人独坐在盆旁,
这堆将要熄灭的灰烬,
在他的胸里引起悲伤──
  火灰一刻暗,
  火灰一刻亮,
  火灰暗亮着红光。
童年之内,是在这盆旁,
靠在妈妈的怀抱中央,
栗子在盆上哔吧的响,
一个,一个,她剥给儿尝──
  妈哪里去了?
  热泪满眼眶,
  盆中颤摇着红光。

到青年时,也是这盆旁,
一双人影并映上高墙,
火光的红晕与今一样,
照见他同心爱的女郎──
  竟此分手了,
  她在天哪方,
  如今也对着火光?

到中年时,也是这盆旁,
白天里面辛苦了一场,
眼巴巴的望到了晚上,
才能暖着火嗑口黄汤──
  妻子不在了
  儿女自家忙,
  泪流瞧不见火光

如今老了,还是这盆旁,
一个人伴影住在空房,
他趁着残火没有全暗,
挑起炭火来想慰凄凉──
  火终归熄了,
  屋外一声梆,
  这是起更的辰光。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十四日

 〔选自《草莽集》,1927年8月,上海开明书店〕




 ·雨景

我心爱的雨景也多着呀──
春夜春梦时窗前的淅沥,
急雨点打上蕉叶的声音,
雾一般拂着人脸的雨丝,
从电光中泼下来的雷雨。

但将雨时的天我最爱了,
它虽然是灰色的却透明。
它蕴着一种无声的期待,
并且从云气中,不知哪里,
飘来了一声清脆的鸟啼。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选自《草莽集》,1927年8月,上海开明书店〕




 ·有忆

淡黄色的斜晖,
转眼中不留余迹。
一切的扰攘皆停,
一切的喧嚣皆息。

入了梦的乌鸦,
风来时偶发喉音;
和平的无声晚汐
已经淹没了全城。

路灯亮着微红,
苍鹰飞下了城堞,
在暮烟的白被中
紫色的钟山安歇。

寂寥的街巷内,
王侯大第的墙阴,
当的一声竹筒响,
是卖元宵的老人。

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五日

 〔选自《草莽集》,1927年8月,上海开明书店〕




 ·采莲曲

小船呀轻飘,杨柳呀风里颠摇;
荷叶呀翠盖,荷花呀人样妖娆。
日落,微波,金线闪动过小河。
左行,右撑,莲舟上扬起歌声。

菡萏呀半开,蜂蝶呀不许轻来,
绿水呀相拌,清净呀不染尘埃。
溪间,采莲,水珠滑走过荷钱。
拍紧,拍轻,浆声应答着歌声。

藕心呀丝长,羞涩呀水底深藏;
不见呀蚕茧,丝多呀蛹在中央?
溪头,采藕,女郎要采又夷犹。
波沉,波生,波上抑扬着歌声。

莲蓬呀子多,两岸呀柳树婆娑,
喜鹊呀喧噪,榴花呀落上新罗。
溪中,采蓬,耳鬓边晕着微红。
风定,风生,风飔荡漾着歌声。

升了呀月钩,明了呀织女牵牛;
薄雾呀拂水,凉风呀飘去莲舟。
花芳,衣香,消溶入一片苍茫;
时静,时闻,虚空里袅着歌音。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四日

 〔选自《草莽集》,1927年8月,上海开明书店〕




 ·棹 歌

  水心

仰身呀桨落水中,对长空;
俯首呀双桨如翼,鸟凭风。

头上是天,水在两边,更无障碍当前。
白云驶空,鱼游水中,快乐呀与此正同。

  岸侧

仰身呀桨落水中,对长空;
俯首呀双桨如翼,鸟凭风。

树有浓阴,葭苇青青,野花长满水滨。
鸟啼叶中,鸥投苇丛,蜻蜓呀头绿身红。

  风潮

仰身呀桨落水中,对长空;
俯首呀双桨如翼,鸟凭风。

白浪扑来,水雾拂腮,天边布满云霾。
船晃的凶,快往前冲,小心呀翻进波中。

  雨天

仰身呀桨落水中,对长空;
俯身呀双桨如翼,鸟凭风。

雨丝像帘,水涡像钱,一片白色的烟。
雨势偶松,暂展朦胧,瞧见呀青的远峰。

  春波

仰身呀桨落水中,对长空;
俯身呀双桨如翼,鸟凭风。

鸟儿高歌,燕儿掠波,鱼儿来往如梭。
白的云峰,青的天空,黄金呀日色融融。

  夏荷

仰身呀桨落水中,对长空;
俯身呀双桨如翼,鸟凭风。

荷花的香,缭绕船旁,轻风飘起衣裳。
菱藻重重,长在水中,双桨呀欲举无从。

  秋月

仰身呀桨落水中,对长空;
俯身呀双桨和翼,鸟凭风。

月在上飘,船在下摇,何人远处吹箫。
芦荻丛中,吹过秋风,水蚓呀着寒蛩。

  冬雪

仰身呀桨落水中,对长空;
俯身呀双桨如翼,鸟凭风。

雪花轻飞,飞满山隈,飞上树枝上垂。
到了水中,它却消溶,绿波呀载过渔翁。

 〔选自《中书集》,1934年10月,上海生活书店〕



 ·红 豆

在发芽的春天,
我想绣一身衣送怜,
上面要挑红豆,
还要挑比翼的双鸳──
但是绣成功衣裳,
已经过去了春光。

在浓绿的夏天,
我想折一枝荷赠怜,
因为我们的情
同藕丝一样的缠绵──
谁知道莲子的心
尝到了这般苦辛?

在结实的秋天,
我想拿下月来给怜,
代替她的圆镜
映照她如月的容颜──
可惜月又有时亏,
不能常傍着绣帏。

如今到了冬天,
我一物还不曾献怜,
只余老了的心,
像残烬明暗在灰间,
被一阵冰冷的风
扑灭得无影无踪!

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六日

 〔选自《草莽集》,1927年8月,上海开明书店〕




 ·还乡

  一

暮秋的田野上照着斜阳,
长的人影移过道路中央;
干枯了的叶子风中叹息,
飘落在还乡人旧的军装。

哇的一只乌鸦飞过人头;
鸦雏正在那边树上啁啾,
他们说是巢温,食粮也有,
为何父亲还在外边飘流?

火星与白烟向灶突上腾,
屋中响着一片切菜声音,
饭的浓香喷出大门之外,
看着家的妇女正等归人。

他的前头走来一个牧童,
牵着水牛行过道路当中,
牧童瞧见他时,一半害怕
一半好奇似的睁大双瞳。

他想起当初的年少儿郎,
弯弓跑马,真是意气扬扬;
他们投军,一同去到关外,
都化成白骨死在边疆。

一个庄家在他身侧过去,
面庞之上呈着一团乐趣;
瞧见他的时候却皱起眉,
拿敌视的眼光向他紧觑。

这也难怪,二十年前的他
瞧见兵的时候不也咬牙?
好在明天里面他就脱下,
脱下了军服来重作庄家。

青色的远峰间沉下太阳,
只有树梢挂着一线红光;
暮烟泛滥平了谷中,田上,
虫的声音叫得游子心伤。

看哪,一棵白杨到了眼前,
一圈土墙围在树的下边;
虽说大门还是朝着他闭,
欢欣已经涨满他的心田。

他想母亲正在对着孤灯,
眼望灯花心念远行的人;
父亲正在瞧着茶叶的梗,
说是今天会有贵客登门。

他记起过门才半月的妻,
记起别离时候她的悲啼;
说不定她如今正在奇怪
为何今天尽是跳着眼皮。

想到这里时候一片心慌,
悲喜同时泛进他的胸膛,
他已经瞧不见眼前的路,
二十年的泪呀落下眼眶!

  二

大门外的天光真正朦胧,
大门里的人也真正从容,
剥啄,剥啄,任你敲的多响,
你的声音只算敲进虚空。

一条狗在门内跟着高叫,
门越敲得响时狗也越闹;
等到人在外面不再敲门,
里面的狗也就停止喧噪。

谁呀?里面一丝弱的声浪
响出堂屋,如今正在阶上。
谁呀?外边是否投宿的人?
还是那位高邻屈惊光降?

娘呀,是我,并非投宿的人;
我们这样贫穷哪有高邻?
〔娘年老了,让我高声点说:〕
我呀,我呀,我是娘的亲生!

儿吗?你出门了二十多年
那里还有活人存在世间?
哦,知道了,但娘穷苦的很,
哪有力量给你多烧纸钱?

儿呀,自你当兵死在他乡,
你的父亲妻子跟着身亡;
儿呀,你们三个抛得我苦,
留我一人在这世上悲伤!

娘呀,我并不是已亡的人!
你该听到刚才狗的呼声,
我越敲门它也叫得越响,
慢悠悠的才是叫着鬼魂。

儿呀,不料你是活着归来,
可怜媳妇当时吞错火柴!
儿呀,虽然等到你回乡里,
我的眼睛已经不得睁开!

让我拿起手来摸你一摸──
为何你的脸上瘦了许多?
儿呀,你听夜风吹过枯草,
还不走进门来歇下奔波?

柴门外的天气已经昏沉,
天空里面不见月亮与星,
只是在朦胧的光亮之内,
瞧见草儿掩着两个荒坟。

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一日

 〔选自《草莽集》,1927年8月,上海开明书店〕



 ·小河

白云是我的家乡,
松盖是我的房檐。
父母,在地下,我与兄姊
并流入辽远的平源。

我流过宽白的沙滩,
过竹桥有肩锄的农人;
我流过俯岩的面下,
他听我弹幽涧的石琴。

有时我流的很慢,
那时我明镜不殊,
轻舟是桃色的游云,
舟子是披蓑的小鱼,

有时我流的很快,
那时我高兴的低歌,
人听到我走珠的吟声,
人看见我起伏的胸波。

烈日下我不怕燥热:
我头上是柳荫的青帷;
旷野里我不愁寂寞:
我耳边是黄莺的歌吹。

我掀开雾织的白被,
我披起红彀的衣裳,
有时过一息轻风,
纱衣玳帘般闪光。

我有时梦里上天,
伴着月姊的寂寥;
伊有水晶船素心
吸我腾沸的爱潮。

草妹低下头微语:
“风姊送珠衣来了。”
两岸上林语花吟
赞我衣服的美好。

为什么苇姊矮了?
伊低身告诉我春归。
有什么我可以报答?
赠伊件嫩绿的新衣。

长柳丝轻扇荷风,
绿纱下我卧看云天:
蓝澄澄海里无波,
徐飘过突兀的冰山。

西风里燕哥匆别,
来生约止不住柳姊的凋丧。
剩疏疏几根灰发,
──云鬓?我替伊送去了南方。

我流过四季,累了,
我的好友们又都已凋残,
慈爱的地母怜我,
伊怀里我拥白絮安眠。

 〔选自《夏天》,1925年1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答梦

我为什么还不能放下?
因为我现在漂流海中。
你的情好像一粒明星,
重顾我于澄静的天空。
吸起我下沉的失望,
令我能勇敢的前向。

我为什么还不能放下?
是你自家留下了爱情。
他趁我不自知的梦里,
顽童一样搬演起戏文──
我真愿长久在梦中,
好同你长久的相逢!

我为什么还不能放下?
我们没有撒手的辰光。
好像波圈越摇曳越大,
虽然堤岸能加以阻防。
湖边柳仍然起微颤,
并且拂柔条吻水面。

情随着时光增加热度,
正如山的美随远增加。
棕榈的绿阴更为可爱,
当流浪人度过了黄沙。
爱情呀,你替我回话,
我怎么能把她放下?

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九日

 〔选自《草莽集》,1927年8月,上海开明书店〕



 ·歌

谁见过黄瘦的花
 累累结成硕果?
池沼中只有鱼虾,
 不是藏蛟之所。
人不曾有过青春,
 象花开,不盛,
 象水长,不深,
不要想丰富的秋分!

太阳射下了金光,
 照着花开满地;
春雨洒上了新秧,
 田中一片绿意。
培养生命要爱情;
  它比水还润,
  比日光还温,
沾着它的无不茂生。

 〔选自《石门集》,1934年6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哭 城

内战事实

他想爬上城楼,向了四方
瞧瞧可有生路能够逃亡,
但是他的四肢十分疲弱──
长城!
他不如鸟雀在苍苍
还能自在的飞翔。

他的身边已经没有余粮;
饿得紧时,便拿黄土填肠,
那有树皮吃的还算洪福──
长城!
不要看他大腹郎当,看他的面瘦肌黄!

无边的原野上烤着炎阳,
没有一围树影能够遮藏;
等太阳在你的西头落下,
长城!
那北风接着又猖狂,
连你都无法堤防。

筑城的人已经辛苦备尝,
筑城人的子孙又在遭殃……
你看罢,等我们一齐死尽,
长城!
那时候你独立边疆,看谁来陪伴凄凉!

如今你看不见李广摇缰,
看不见哥舒的旗帜飘扬──
与其后来看见胡人入塞,
长城!
你还不如倒下山岗,
连我也葬在中央……

 〔选自《石门集》,1934年6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恳求

天河明亮在杨柳梢头,
隔断了相思的织女,牵牛;
不料我们聚首,女郎呀,
你还要含羞……
好,你且含羞;
一旦间我们也阻隔河流,
那时候
要重逢你也无由!

你不能怪我热情沸腾;
只能怪你自家生得迷人。
你的温柔口吻,女郎呀,
可以让风亲,树影往来亲,
唯独在我捱上前的时辰,
低声问,你偏是摇手频频。

马缨在夏夜喷吐芬芳,
那秾郁有如渍汗的肌香……
连月姊都心痒。
女郎呀,你看她疾翔,
向情人疾翔──
谁料你还不如月里孤孀,今晚上
你竟将回去空房!

 〔选自《石门集》,1934年6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洋

瀑布只知喧嚣它的长舌,湖泽迂滞,
小河跳过白沙、浅滩及绿氤氲下的竹爪。
大江,似蛟,挟石冲下雪山,
穿鞺鞑作声的暗洞,深穴,
乱山中撞开一峡,到平原,
宽广、舒徐的始流入东海──

唯有,洋!终古你面对碧空;
挟南极雪岭冰峰下的水,
辉映着棕榈,鳄鱼的炎阳,
在北斗光中扇白风凌乱。

你吞有天下之半而无声,
紫浪,雍容的,涵养十万里。
当鳌掉尾在百纪梦回时,
大地惊颤,张开口吻无底,
将胆色之涎,将赤焰狂喷──
但是你无损。

你流览鲸树,吐发着珠花以为乐;
珊瑚,林木般茂生在你的山、岛──
帝王家一茎已为宝,真穷!
还有珍珠斗大,莹圆似月,
悬在龙宫;宫前来往星鱼……

谁料到,你竟能包罗珍怪
在连天一碧中?更足惊奇,
你胸藏有太古来的秘密──
曾在共工断柱时,你窥天得其玄秘,
及后女娲补罅以肖七色虹的彩石,她思
启示地子以开辟之奥义,
乃日留金孔,银的在夜间,
雷雨时,画蝌蚪形的文字……
终惜地子目弱不能穿光,
愚蒙又不识字;茫茫万载,
解宇宙之谜的竟无其人。

洋!唯你认识天国之璀璨,
风、雷、水、火的变化与循环,
地之运周,生命有何归宿……
我愿,在乌云幕遮起太空,
人间世只听到鼾呼时候,
伴你无眠,潜行峭壁危岩,
听你广长舌的潮音自语!

 〔选自《石门集》,1934年6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祷日

是曙光么,那天涯的一线?
终有这一天,黑暗与溷浊退避了,
那偷儿自门户前猛望见天之巨日
 而隐匿去他的巢穴;
由睡梦中醒起了室中的人,行入郊野,
望闳伟的朝云在太空上
 建筑黄金的宫殿,听颂歌
  百音繁会着,有如那一天,
天宫上,在光轮的火焰内,
凤凰率引了他们,应钟鼓和鸣。

这真是曙光?我们等,
曙光呀,我们也等得久了!
我们曾经看到过
 同样的一闪,振臂高呼过;
但那是远村被灾,啼声,
我们当作晨鸡的,不过是
 “颠沛”号呼于黑夜!
这丝恍惚的光亮,
象否当初,只是洪水东来,
在起伏的波头微光隐约,
不仅祛除无望,且将
 挟了强暴来助黑暗,
淹没五岳、三川,禹治的三川!

如我们是夜枭,见阳光便成盲瞽,
唯喜居黑暗,在
 一切夜游不敢现形于日光下之物
  出来了的时候,丑啼怪笑──
望蝙蝠作无声之舞;青燐光内,
坟墓张开了它们的
 含藏着腐朽的口吻,
 哇出行动的白骨;
鬼影,不沾地,遮藏的漂浮着;
以及僵尸,森林的柏影般,跨步荒原,
搜寻饮食;披红衣的女魅有 狐狸,
那拜月的,吸精髓、枯人的白骨,
还要在骨上,刻划成奇异的赤花、黑朵
 作为饰物,佩带在腰腋间……

那便洪水来淹没了,我们也无怨:
因为丑恶,与横暴,与虚萎,
本是应该荡涤的。但
 燧人氏是我们的父亲,
  女娲是母,她曾经拿彩石补过天,
共工所撞破的天,使得
 逃自后羿箭锋下的仅存的“光与热”
  尚能普照这泰山之下的邦家;
黑暗,永无希望再光华的黑暗,
怎能为作过灿烂之梦的
 我们这族裔所甘心?

日啊!日啊!升上罢!
玄天覆盖着黄地。
肃杀的秋,蛰眠的冬,
只是春之先导。
漫漫长夜,难道终没有破晓的时光?
如其是天狗……那就教羲和
 惊起四万万的铜饶,战退
  那光明之敌!
日啊,升上罢!

 〔选自《石门集》,1934年6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泛 海

我要乘船舶高航
在这汪洋──
看浪花丛簇似白鸥升没,
看波澜似龙脊低昂,
还有鲸雏戏洪涛跳掷颠狂。

我要操一叶扁舟
海底穷搜──
水黄如金屋;
就中藏宝物,水蔚蓝蕴碧玉青璆,
沫溅珍珠,耀珊瑚日落西流。

我要拿大海为家──
月放灯花;
碧落为营幕,流苏缀星宿,
绡帐前龙女拨琵琶,
酗酒高呼,任天风播人无涯!

 〔选自《石门集》,1934年6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扪 心

唯有夜半
 人间世皆已入睡的时光,
我才能与心相对,
把人人我我细数端详。

白昼为虚伪所主管,
那时,心睡了,
在世间我只是一个聋盲;
那时,我走的道路
 都任随着环境主张。

人声扰攘,不如这
 一两声狗叫汪汪──
至少它不会可亲反杀,
想诅咒时却满口褒扬!

最可悲的是
 众生已把虚伪遗忘;
他们忘了台下有人牵线,
自家是傀儡登场;

笑、啼都是环境在撮弄,
并非发自他的胸膛。
这一番体悟
 我自家不要也遗忘……

听,那邻人在呓语;
他又何尝不曾梦到?
只是醒来时
 便抛去一旁!

 〔选自《石门集》,1934年6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幸 福


幸福呀,在这人间
 向不曾见你显过容颜……
唯有苦辛时候,
无忧的往日在心上回甜,
你才露出真面,说,
 无忧便是洪福──
等你说了时,又遮起轻烟。

有时我远望天边,
向希望之星挣扎而前;
一路自欣自喜,
任欺人的想象幻出凡间
 所无有的美满……
到了时,只闻恶鸟
 在荒郊里笑我行路三千!

何必将寿命俄延,
倘若无幸福贮在来年?
不过,未来之谜
 内中究竟藏了甚么新鲜,
有谁不想瞧见?

因此我一天有气,
一天也不肯闭起眼长眠。

 〔选自《石门集》,1934年6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或者

或者要污泥才开得出花,
或者要粪土才种得成菜;
或者孔雀、车轮蝶与斑马
离不了瘴疠滃然的热带。
或者泰山必得包藏凶恶,
或者并非纯洁的,那瀑布,
或者那变化万千的日落,便没有。

如其并没有尘土,
或者没有兽欲便没有人。
或者,由原始人所住的洞,
如其没有痛苦、饥饿、寒冷,
便没有文化针刺入天空……
或者,世上如其没有折磨,
诗人便唱不出他的新歌。



 ·动与静


在海滩上,你嘴亲了嘴以后,
便返身踏上船去开始浪游;
你说,要心靠牢了跳荡的心,
还有二十五年我须当等候。

热带的繁华与寒带的幽谧,
无穷的嬗递着,虽是慰枯寂──
你所要寻求的并不是这些;
抓到了爱,你的浪游才完毕。

在回忆中我销磨我的岁月;
火烧着你的形影,多么热烈!
不必寻求,你便是我的爱神;
供奉,祈祷他,便是我的事业。

 〔选自《石门集》,1934年6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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