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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诗选集



  

  


  徐志摩〔1897-1931〕出生于1897年生,中国现代作家。原名徐章序,小字又申。浙江海宁县人。父亲徐申如,清朝候选中书科中书,办商业蜚声浙江。自幼入私塾读书。1915年中学毕业后,先后在北京大学预科、上海沪江大学、天津北洋大学预科和北京大学法科读书。1918年8月去美国克拉克大学社会学系学习,后转入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学政治,获硕士学位。1920年9月,赴英国伦敦剑桥大学为研究生,仍学习政治学。受英国十九世界浪漫主义诗歌和西洋文学的影响,自1921年开始新诗创作。1922年10月回国,和故适、陈西莹、丁西林等人在北京组建早期的新月社。1942年担任北京大学教授。1927年应聘担任上海光华大学教授、兼东吴大学法学院教授。二十年代成立“新月社”,同时也加入了文学研究会。1928年《新月》月刊创刊,围绕这一杂志形成“新月派”,他一度担任该刊主编,反对无产阶级文学革命运动。1931年1月与陈梦家、方玮德创办《诗刊》季刊。出版诗集有《志摩的诗》(1925)、《翡冷翠的一夜》(1927)、《猛虎集》(1931)、《云游》(1932)。其他著作还有有散文集《落叶》(1926)、《自剖》(1928)、 《巴黎的鳞爪》(1927)、《秋》(1931),小说集《轮盘》(1930)、戏剧《卞昆冈》(1928年与陆小曼合作),日记《爱眉小札》(1936)、《志摩日记》(1947)。译著《涡堤孩》(1923)、《死城》(1925)、《曼殊斐尔小说集》(1927)、《赣第德》(1927)、《玛丽玛丽》(1927与沈性仁合译)。1948年商务印书馆排印了《志摩遗集》五集八卷,校样本今存北京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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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1頁〕


 

 

· 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 去罗

去罗,人间 去罗
我独立在高山的峰上
去罗,人间 去罗
我面对着无尽的苍穹

去罗,青年 去罗
与幽谷的相草同埋
去罗,青年 去罗
悲哀付与暮天的群鸦

去罗,梦乡 去罗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去罗,梦乡 去罗
我笑受山风陪海涛之贺

去罗,种种 去罗
当前有插天的高峰
去罗,种种 去罗
当前有无穷的无穷



· 难得

难得 夜这般的清静
难得 炉火这般的温

更是难得 无言的相对
一双寂寞的灵魂

也不必筹营 也不必评论
更没有虚骄 猜忌与嫌憎

只静静地坐对着一炉火
只静静地默数远苍的更

喝一口白水 朋友
润润你乾裂的口唇

你添上几块煤 朋友
一炉的红焰感念你的殷勤

在冰冷的冬夜 朋友
人们方始珍重难得的炉薪

在这冰冷的世界
方始凝结了少数同情的心



· 山中

 庭院是一片静,
  听市谣围抱;
 织成一地松影──
  看当头月好!

 不知今夜山,
  是何等光景;
 想也有月、有松,
  有更深的静。

 我想攀附月色,
  化一清风,
 吹醒群松春睡,
  去山中浮动。

 吹下一针新碧,
  掉在你窗前;
 轻柔如叹息──
  不惊你安眠!



· 残春

昨天我瓶子里斜插着的桃花
是朵朵媚笑在美人的腮边挂;
今儿它们全低了头,全变了相:
红的白的尸体倒悬在青条上。

窗外的风雨报告残春的运命,
丧钟似的音响在黑夜里叮咛:
“你那生命的瓶子里的鲜花也变了样:
艳丽的尸体,谁给收殓?”



· 起造一座墙

你我千万不可亵渎那一个字,
别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我不仅要你最柔软的柔情,
蕉衣似的永远裹着我的心;
我要你的爱有纯钢似的强,
在这流动的生里起造一座墙;
任凭秋风吹尽满园的黄叶,
任凭白蚁蛀烂千年的画壁;
就使有一天霹雳震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你我“爱墙”内的自由!

  注: 写于1925年8月,初载同年9月5日《现代评论》第2卷第39期,署名徐志摩。后收入诗集《翡冷翠的一夜》。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不知道 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 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 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 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 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 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注:写于1928年,初载同年3月10日《新月》月刊第一卷第1号,署名志摩。



· 天神似的英雄

这石是一堆粗丑的顽石,
这百合是一丛明媚的秀色,
但当月光将花影描上石隙,
这粗丑的顽石也化生了媚迹。

我是一团臃肿的凡庸,
她的是人间无比的仙容;
但当恋爱将她偎入我的怀中,
就我也变成了天神似的英雄!



· 我有一个恋爱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它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
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

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
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
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
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

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我坦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太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 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 我等候你

我等候你。
我望着户外的昏黄
如同望着将来,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听。
你怎还不来? 希望
在每一秒钟上允许开花。
我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语,你的脸,
你的柔软的发丝,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
枯死……你在哪里?
我要你,要得我心里生痛,
我要你火焰似的笑,
要你灵活的腰身,
你的发上、眼角的飞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围中,
像一座岛,
在蟒绿的海涛间,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的想望
你的来临,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优昙
开上时间的顶尖!
你为什么不来,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这不来于我是致命的一击,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阳春,
教坚实如矿里的铁的黑暗,
压迫我的思想与呼吸;
打死可怜的希冀的嫩芽,
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给
妒与愁苦,生的羞惭
与绝望的惨酷。

这也许是痴,竟许是痴。
我信我确然是痴,
但我不能转拨一支已然定向的舵,
万方的风息都不容许我犹豫──
我不能回头,运命驱策着我!
我也知道这多半是走向
毁灭的路,但
为了你,为了你,
我什么都甘愿。
这不仅我的热情,
我的仅有理性亦如此说。
痴!想磔碎一个生命的纤维
为要感动一个女人的心!
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
她的一滴泪,
她的一声漠然的冷笑,
但我也甘愿!即使
我粉身的消息传给
一块顽石,她把我看作
一只地穴里的鼠,一条虫,
我还是甘愿!
痴到了真,是无条件的,
上帝也无法调回一个
痴定了的心,如同一个将军
有时调回已上死线的士兵。
枉然,一切都是枉然,
你的不来是不容否认的实在,
虽则我心里烧着泼旺的火,
饥渴着你的一切,
你的发,你的笑,你的手脚;
任何的痴想与祈祷
不能缩短一小寸
你我间的距离!

户外的昏黄已然
凝聚成夜的乌黑,
树枝上挂着冰雪,
鸟雀们典去了它们的啁啾,
沉默是这一致穿孝的宇宙。
钟上的针不断的比着
玄妙的手势,像是指点,
像是同情,像是嘲讽,
每一次到点的打动,我听来是
我自己的心的
活埋的丧钟。



· 半夜深巷琵琵

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
深夜里的琵琶!
是谁的悲思,
是谁的手指,
像一阵凄风,
像一阵惨雨,
像一阵落花,
在这夜深深时,
在这睡昏昏时,
挑动着紧促的弦索,
乱弹着宫商角徵,
和着这深夜,荒街,
柳梢头有残月挂,
呵,半轮的残月,
像是破碎的希望他,
他 头戴一顶开花帽,
身上带着铁链条,
在光阴的道上疯了似的跳,
疯了似的笑,
完了,他说,吹糊你的灯,
她在坟墓的那一边等,
等你去亲吻,
等你去亲吻,
等你去亲吻!



· 黄鹂

一掠颜色飞上了树。
“看,一只黄鹂!”
有人说。翘着尾尖,
它不作声,
艳异照亮了浓密
──像是春光,
火焰,像是热情。

等候它唱,
我们静着望,怕惊了它。
但它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它飞了,不见了,
没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 月下待杜鹃不来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钿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栏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月儿,你休学新娘羞,
把锦被掩盖你光艳首,
你昨宵也在此勾留,
可听她允许今夜来否?

听远村寺塔的钟声,
象梦里的轻涛吐复收,
省心海念潮的涨歇,
依稀漂泊踉跄的孤舟!

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
何处是我恋的多情友,
风飕飕,柳飘飘,榆钱斗斗,
令人长忆伤春的歌喉。



· 夜半松风

这是冬夜的山坡,
坡下一座冷落的僧庐,
庐内一个孤独的梦魂,
在忏悔中祈祷,在绝望中沉沦;

为什么这怒叫,这狂啸,
鼍鼓与金钲与虎与豹?
为什么这幽诉,这私摹,
烈情的惨剧与人生的坎坷──
又一度潮水似的淹没了
这彷徨的梦魂与冷落的僧庐?



· 私语

秋雨 在一流清冷的秋水池,
一棵憔悴的秋柳里,
一条怯懦的秋枝上,
一片将黄未黄的秋叶上,
听他亲亲切切喁喁唼唼,
私语三秋的情思情事,情语情节;
临了 轻轻将他拂落在
秋水秋波的秋晕里,一涡半转,
跟着秋流去。
这秋雨的私语,三秋的情思情事,
情诗情节,也掉落在
秋水秋波的秋晕里,一涡半转,
跟着秋流去。



· 清风吹断春朝梦

片片鹅绒眼前纷舞,
疑是梅心蝶骨醉春风;
一阵阵残琴碎箫鼓,
依稀山风催瀑弄青松。

梦底的幽情,素心,
缥缈的梦魂,梦境,──

都教晓鸟声里的清风,
轻轻吹拂──吹拂我枕衾、
枕上的温存──,将春梦解成
丝丝缕缕,零落的颜色声音!
这些深灰浅紫,梦魂的认识,
依然粘恋在梦上的边陲,
无如风吹尘起,漫潦梦屐,
纵心愿归去,也难不见涂踪便。

清风!你来自青林幽谷,
款布自然的音乐,
轻怀草意和花香,
温慰诗人的幽独,
攀帘问小姑无恙,
知否你晨来呼唤,
唤散一缘绻缱──
梦里深浓的恩缘?
任春朝富的温柔,
问谁偿逍遥自由?
只看一般梦意阑珊,──
诗心,恋魂,理想的彩昙,──
一似狼藉春阴的玫瑰,
一似鹃鸟黎明的幽叹,
韵断香散,仰望天高云远,
梦翅双飞,一逝不复还!



· 海韵

   一

“女郎,单身的女郎,
 你为什么留恋
 这黄昏的海边?──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回家我不回,
 我爱这晚风吹”──
 在沙滩上,在暮霭里,
 有一个散发的女郎──
  徘徊,徘徊。

   二

“女郎,散发的女郎,
 你为什么彷徨
 在这冷清的海上?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你听我唱歌,
 大海,我唱,你来和!”──
 在星光下,在凉风里,
 轻荡着少女的清音──
  高吟,低哦。

   三

“女郎,胆大的女郎!
 那天边扯起了黑幕,
 这顷刻间有恶风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你看我凌空舞,
 学了个海鸥没海波!”──
 在夜色里,在沙滩上,
 急旋着一个苗条的身影──
  婆娑,婆娑。

   四

“听呀,那大海的震怒,
 女郎回家吧,女郎!
 看呀,那猛兽似的海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海波他不来吞我,
 我爱这大海的颠簸!”
 在潮声里,在波光里,
 啊,一不慌张的少女在海沫里,
  蹉跎,蹉跎。

   五

“女郎,在哪里,女郎?
 在哪里,你嘹亮的歌声?
 在哪里,你窈窕的身影?
 在哪里,啊,勇敢的女郎?”
 黑夜吞没了星辉,
 这海边再没有光芒;
 海潮吞没了沙滩,
 沙滩上再不见女郎,──
  再不见女郎!



· 希望的埋葬

希望,只如今……
如今只剩些遗骸;
可怜,我的心……
却教我如何埋掩?

希望,我抚摩着
你惨变的创伤,
在这冷默的冬夜
谁与我商量埋葬?

埋你在秋林之中,
幽涧之边,你愿否,
朝列泉乐的铮琮,
暮偎着松茵香柔?

我收拾一筐的红叶,
露凋秋伤的枫叶,
铺盖在你新坟之上──
长眠着美丽的希望!

我唱一支惨淡的歌,
与秋林的秋声相和;
滴滴凉露似的清泪,
洒遍了清冷的新墓!

我手抱你冷残的衣裳,
凄怀你生前的经过──
一个遭不幸的爱母
回想一场抚养的辛苦。

我又舍不得将你埋葬,
希望,我的生命与光明!
像那个情疯了的公主,
紧搂住她爱人的冷尸!

梦境似的惝恍,
毕竟是谁存与谁亡?
是谁在悲唱,希望!
你,我,是谁替谁埋葬?

“美是人间不死的光芒”,
不论是生命,或是希望;
便冷骸也发生命的神光,
何必问秋林红叶去埋葬?



· 五老峰

不可摇撼的神奇!
不容注视的威严!
这耸峙,这横蟠,
这不可攀援的峻险!
看!那岩缺处,
透露著天,窈远的苍天,
在无限广博的怀抱间,
这磅礴的伟象显现!

是谁的意境,是谁的想象?
是谁的工程与抟造的手痕?
在这亘古的空灵中,
陵慢着天风,天体与天氛!
有时,朵朵明媚的彩云,
轻颤的妆缀著老人们的苍鬓,
像一树虬干的古梅在月下
吐露了艳色鲜葩的清芬!

山麓前伐木的村童,
在山涧的清流中洗濯,呼啸。
认识老人们的嗔颦,
迷雾海沫似的喷涌,铺罩,
淹没了谷内的青林,
隔绝了鄱阳的水色袅渺。
陡壁前闪亮著火电,听呀──
五老们在渺茫的雾海外狂笑!

朝霞照他们的前胸,
晚霞戏逗著他们赤秃的头颅。
黄昏时,听异鸟的欢呼,
在他们鸠盘的肩旁怯怯的透露
不昧的星光与月彩;
柔波里,缓泛着小艇与轻舸。
呼呀!在海会静穆的钟声里,
有朝山人在落叶林中过路!

更无有 人事的虚荣,
更无有 尘世的仓促与噩梦。
灵魂!记起这从容与伟大,
在五老峰前饱啜自由的山风!
这不是山峰,这是古圣人的祈祷!
凝聚这“冻乐”似的建筑神工,
给人间一个不朽的凭证──
一个“崛强的疑问”在无极的蓝空!

  1924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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