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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子豪诗选集






  

  


  覃子豪(1912-1963)原名覃基,1912年出生于四川省广汉市。中学毕业后入北京中法大学孔德学院高中部,开始从事创作。早年就读于北京中法大学,深受19世纪浪漫派诗人雨果及象征派诗人波特莱尔影响,推崇象征主义诗风。三十年代留学日本,开始进入诗坛,曾倡导“新诗歌运动”,此时期的诗作表现了执著青年对于生命的追寻,诗风明朗,富强烈现实感。抗战中,他归国参加抗日文化活动,创作诗歌,主编文学副刊。1947年为谋生计漂流台湾,先后在台湾省物资调节委员会台中办事处、台湾省粮食局任职。创办了第一家以抒情为正宗的《新诗周刊》。1954年,他与余光中等人成立了著名的“蓝星诗社”并任社长。“蓝星”是一具有沙龙精神的现代派诗社,无固定理论和绝对信条,最具特色的,是“自由创作”路线,提倡充分发挥个人才华、个性,形成独有之创作风格。是现代诗代表人物之一,理论上反对“横的移植”,注重传统,但对现代诗的形式又取维护态度。作品内容细密,构思严谨。覃主张“民族的气质、性格、精神等等在作品中无形的表露”,诗歌应该通过反映现实和人生来观照读者。1957年,就现代诗问题与纪弦展开争论。1959年就新诗晦涩、难懂问题与苏雪林发生争论。1957年覃发表重要诗论《新诗向何处去》,对以西化为核心的“六大信条”进行了尖锐批驳,表达了中国民族主义诗人的心声,引起台湾所有热爱中国文化的人们强烈共鸣。与此同时,他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风格──传统的严谨与浪漫的抒情相结合,创作出一些上乘诗作,如《过黑发桥》。《画廊》是其创作发展上具有转折意义,思想艺术成就最高的一本诗集。可惜,诗集出版的第二年(1963年),正处于艺术发展阶段的诗人却病逝。“蓝星”在台湾诗社中占有重要地位,共出版诗集、散文集、评论集达五十三种,编发各种诗刊327期,为中国诗歌宝库增添了丰富作品。这与覃子豪的辛勤努力密不可分,他被誉为上世纪东南亚最著名的“海洋诗人”,台湾“诗的播种者”及“蓝星象征”,先后出版诗集有《自由的旗》(1939),《海洋诗抄》(1953),《向日葵》(1955),《画廊》(1962),《永安劫后》等。在诗歌理论上亦有建树,诗论有《诗创作论》《诗的解剖》《论现代诗》等著作,影响深远。另有译作:雨果《惩罚集》《裴多菲诗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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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1頁〕

 

 

· 过黑发桥

佩腰的山地人走过黑发桥
海风吹乱他长长的黑发
黑色的闪烁
如蝙蝠窜入黄昏
黑发的山地人归去
白头的鹭鸶,满天飞翔
一片纯白的羽毛落下
我的一茎白发
落入古铜色的镜中
而黄昏是桥上的理发匠
以火焰烧我的青丝
我的一茎白发
溶入古铜色的镜中
而我独行
于山与海之间的无人之境

港在山外
春天系在黑发的林里
当蝙蝠目盲的时刻
黎明的海就飘动着
载满爱情的船舶



· 桥

“你同她的隔离是海一样地宽广。”
“纵使是海一样地宽广,
我也要日夜搬运着灰色的砖呢,
在海上建筑起一座桥梁。”

“百万年恐怕这座桥也不能筑起。”
“但我愿在几十年内搬运不停──
我不能空空地怅望着彼岸的奇彩,
度过这样长、这样长久的一生。”



· 追求

大海中的落日
悲壮得像英雄的感叹
一颗心追过去
向遥远的天边

黑夜的海风
刮起了黄沙
在苍茫的夜里
一个健伟的灵魂
跨上了时间的骏马



· 独语

我向海洋说:我怀念你
海洋应我
以柔和的潮声

我向森林说:我怀念你
森林回我
以悦耳的鸟鸣

我向星空说:我怀念你
星空应我
以静夜的幽声

我向山谷说:我怀念你
山谷回我
以溪水的淙鸣

我向你倾吐思念
你如石像
沉默不应

如果沉默是你的悲抑
你知道这悲抑
最伤我心



· 雪中

感谢上帝呀,画出来这样的图画,
在这寂寞的路旁,画上了我们两个;
雪花儿是梦一样地缤纷,
中间更添上一道僵冻的小河。

我怀里是灰色的、岁暮的感伤,
你面上却浮荡着绯色的春光──
我暗自思量啊,如果画图中也有声音
我心里一定要迸出来:“亲爱的姑娘!”

你是深深地懂得我的深意,
你却淡淡地没有一言半语;
一任远远近近的有情无情,
都无主地飘蓬的风里雪里。

最后我再也忍不住这样的静默,
用我心里惟一的声音把画图撕破。
雪花儿还是梦一样的迷朦,
在迷朦中再也分不清楚你我。



· 造访

夜,梦一样的辽阔,梦一样的轻柔
梦,夜一样的甘美,夜一样的迷茫
我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在夜里
走向一个陌生的地方,殷殷地寻访

雨底街,是夜的点彩
雾里的树,是夜的印象
穿过未来派色彩的图案
溶入一幅古老而单调的水墨画里

无数发光的窗瞪著我,老远的
像藏匿在林中野猫的眼睛在闪烁
发著油光的石子路是鳄鱼的脊梁
我是蓦然的从鳄鱼的脊梁上走来

围墙里的花园是一个深邃的画苑
我茫然探索,深入又深入
在一个陌生的小门前停了足步
像是来过,因为我确知你曾在这里等我



· 距离

即使地球和月亮
有着不可衡量的距离
而地球能够亲睹月亮的光辉
他们有无数定期的约会

两岸的山峰,终日凝望
他们虽曾面对长河叹息
而有时也在空间露出会心的微笑
他们似满足于永恒的遥远相对
我的梦想最绮丽
而我的现实最寂寞
是你,把它划开一个距离
失却了永恒的联系

假如,我有五千魔指
我将世界缩成一个地球仪
我寻你,如寻巴黎和伦敦
在一回转动中,就能寻着你



· 域外

域外的风景展示于
城市之外、陆地之外、海洋之外、
虹之外、云之外、青空之外
人们的视觉之外
超 Vision 和 Vision
域外人的 Vision

域外的人是一款步者
他来自域内
却常款步于地平线上
虽然那里无一株树、一匹草
而他总爱欣赏域外的风景



· 画廊

野花在画廊的窗外接着粉白的头
秋随落叶落下一曲挽歌
追思夏日残酷的午时
月球如一把黑团扇遮尽了太阳的光灿
而你此时亦隐没于画廊里黑色的帷幕

火柴的黄焰,染黄了黑暗
烧尽了生命,亦不见你的回光
你的未完成的半身像
毁于幽暗中错误的笔触
摩娜丽莎的微笑,我没有留着
留着了满廊的神秘
维娜斯的胴体仍然放射光华
贝多芬的死面,有死不去的苦恼

海伦噙着泪水回希腊去了
我不曾死于斯巴达土的利剑下
被赦免的留着
服永恒的苦役

在面廊里,无论我卧着,蹲着,立着
心神分裂过的躯体
苍白如一尊古希腊的石像
发怒而目盲



· 瓶之存在

净化官能的热情、升华为零,而灵于感应
吸纳万有的呼吸与音籁在体中,化为律动
自在自如的
挺圆圆的腹

挺圆圆的腹
似坐着,又似立着
禅禅寂然的静坐,佛之庄严的肃立
似背着,又似面着
背深渊而面虚无
背虚无而临深渊
无所不背,君临于无视
无所不面
面面的静观
不是平面,是一立体
不是四方,而是圆,照应万方
圆通的感应,圆通的能见度
是一轴心,具有引力与光的辐射
挺圆圆的腹
清醒于假寐,假寐于清醒
自我的静中之动,无我的无功无静
存在于肯定中,亦存在予否定中

不是偶然,没有眉目
不是神祗,没有教义
是一存在,静止的存在,美的存在
而美形于意象,
可见可感而不可确定的意象
是另一世界之存在
是古典、象征、立体、超现实与抽象
所混合的秩序,梦的秩序
诞生于造物者感兴的设计
显示于混沌而清明,抽象而具象的形体
存在于思维的赤裸与明晰

假寐七日,醒一千年
假寐千年,聚万年的冥想
化浑噩为灵明,化清晰为朦胧
群星与太阳在宇宙的大气中
典雅,古朴如昔
光焕,新鲜如昔
静止如之,澄明如之,浑然如之
每一寸都是光
每一寸都是美
无需假借
无需装饰

繁星森然
闪烁于夜晚,隐藏于白昼
无一物存在的白昼
太阳是其主宰
青空渺渺,深邃
而有不可穷究的富饶深藏
空灵在你腹中
是不可穷究的虚无

蛹的蜕变,花的繁开与谢落
蝶展翅,向日葵挥洒种子
演进、嬗递、循环无尽?
或如笑声之迸发与逝去,是一个刹那?
刹那接连刹那
日出日落,时间在变,而时间依然
你握时间的整体
容一宇宙的寂寞
在永恒的静止中,吐纳虚无
自适如一,自如如一,自在如一
而定于一
寓定一于孤独的变化中
不容分割
无可腐朽

──彻悟之后的静止
──大觉之后的存在
自在自如的
挺圆圆的腹
宇宙包容你
你腹中却孕育着一个宇宙
宇宙因你而存在



· 吹箫者

吹箫者木立酒肆中

他脸上累集着太平洋上落日的余晖
而眼睛却储藏着黑森森的阴暗
神情是凝定而冷肃
他欲自长长的管中吹出
山地的橙花香

他有弄蛇者的姿态
尺八是一蛇窟
七头小小的蛇潜出
自玲珑的孔中
缠绕在他的指间
昂着头,饥饿的呻吟

是饥饿的呻吟,亦是悠然的吟哦
悠然的吟哦是为忘怀疲倦
柔软而圆熟的音调
混合着夜的凄凉与颤栗

是酩酊的时刻
所有的意志都在醉中
吹箫者木立
踩自己从不呻吟的影子于水门汀上
象一颗钉,把自己钉牢于十字架上
以七蛇吞噬要吞噬他灵魂的欲望
且欲饮尽酒肆欲埋葬他的喧哗
他以不茫然的茫然一瞥
从一局棋的开始到另一局棋的终结
所有的饮者鼓动着油腻的舌头
喧哗着,如众卒过河

一个不曾过河的卒子
是喧哗不能否定的存在
每个夜晚,以不茫然的茫然
向哓哓不休的夸示胜利的卒子们
吹一阕镇魂曲



· 什么能够使你欢喜

你怎么总不肯给我一点笑声,
到底是什么声音能够使你欢喜?
如果是雨啊,
我的泪珠儿也流了许多;
如果是风呢,
我也常秋风一般地叹气。
你可真象是那古代的骄傲的美女,
专爱听裂帛的声息──
啊,
我的时光本也是有用的彩绸一匹,
我为着期待你,
已把它扯成了千丝万缕!

你怎么总不肯给我一点笑声,
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够使你欢喜?
如果是花啊,
我的心也是花一般地开着;
如果是水呢,
我的眼睛也不是一湾死水。
你可真象是那古代的骄傲的美女,
专爱看烽火的游戏──
啊,
我心中的烽火早已高高地为你燃起,
燃向全身的血液奔腾,
日夜都不得安息!



永安劫后〔组诗〕



· 警报声中的浮桥

当警报响了
浮桥便成了
地狱接连天堂的
一条通道

后面的人推着前面的人
在浮桥上奔走
浮桥负着重荷
如同负着整个的战争

它默默地负着重荷
它的使命
是使无辜的人民
脱离死亡的险境



· 毒火

在恐怖的夜里
在凄惨的夜里
火把黑色的烟照明
在风呼啸着的原野中
像有无数的幽灵
往天上驰奔

一切都是沉默的
只有火是可怕的猖獗
燃烧的声音像河流的巨响
山和山互相凝视着
失了声音,失了颜色

树在风中战栗着
从火巢里飞出许多老鹰
它饥饿地在寻找
寻找从火里逃出的人民



· 火的跳舞

火跳舞着
在每一条窄狭的街上
在接连着接连着的屋顶上
在坍塌下来的门窗上
在精致的 粗糙的家具上
在华美的 素朴的褴褛的衣物上
在那些年老的匍匐着的人们的身上
在那些母亲无法救出的孩子的身上
在那正在痛苦中挣扎着的人们的身上
在那快要成为焦炭的骷髅上
火跳舞着在树枝上
它狞笑着,溃灭的响声伴着它
作狂欢而恐怖的歌唱



· 废墟

废墟在灰暗的天空下
他静静地在做着梦
没有一个人来扰乱他的安宁
他梦见昨日的繁荣

废墟在静寂的夜里
他不曾有过哭泣
他在盼望着他的主人
使他的面目再新



·红十字队

红十字队
是天国里的使者
在火里出死入生

那些濒死者
看见他们的身影
好像虔诚的祈祷者
看见天神

为救护受难者的生命
他们忙碌着
从日到晚,从夜到天明

红十字队
是天国里派来的使者
给濒死的人们
带来再生的福音



· 在省立医院门口

无数的受伤者
睡在省立医院门口
他们像候诊的病人
排立在门口等候

他们的脸色是那样苍白
血是快流完了
但是呀
他们还是在那儿等候

有的痛苦地呼嚎着
有的已经断气了
但是呀
他们还是在那儿等候



· 没有人认识的尸体

一具残缺的尸首
躺在破屋傍是很久很久
他呀!是没有父母
没有兄弟、没有朋友

他躺在那儿
血肉模糊的
没有了头颅,认不清
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躺在那儿
只有一只狗来到他的身边
是为了他的血腥
还是为了与他作伴?



· 棺材

大的棺材
小的棺材
白色的棺材
黑色的棺材
里面装着受难者不全的尸首
担架队,红十字队呀
你们从火葬场中出来
把无辜的死者抬到哪儿去呢?
是抬到广大的坟场去
或是抬到法庭去控告呢?
假如人类有正义的裁判
请你不要忘记揭开死者的棺木



· 孤梁

他倒在孤梁下
与孤梁作伴
他是死不瞑目
张开嘴喊冤



· 清土

血腥的泥土
阻塞着庭院和道路
来吧!我们把它打扫干净
用这些血的泥土
去填平血的坑



· 埋下的是种子

他们生活在这土地上
如今死在这土地上
永结的伴友
同埋在一个地方

有的虽然残缺了肢体
但还有一个完整的心
有的虽然停止了呼吸
但还张开一对发火的眼睛

他们有不同的职业
不同的姓名
死在残酷的屠杀中
有一样的仇恨

死的死了
他们还能说些什么
他们要告诉生者
在这有信念的土地上
会怒放出仇恨的花朵



· 仇恨的花朵

在生满着野草的路边
死者纵横的躺着
尸体是支离破碎
他们都张开胸膛
把血流在地上

他们都张开胸膛
把血流在地上
用殷红的血
培植殷红的花朵
用腥味的血
去换花朵的芳香



· 奸商

形同杀人犯似的
被武装的士兵监视着
奸商头戴着纸扎的尖帽
在废墟似的街道上走过
俨如走上刑场

小孩裂开嘴笑着
大人啧啧评论
有的喷出唾液骂着:
“呸!高抬物价……”
“没有良心的奸商!”

肥胖的奸商
低着头过去了
他是在懊悔?还是在责罚良心?



· 恢复永安的听觉

永安是被敌人炸聋了
交通兵忙碌着
使永安恢复它的听觉
以便传播敌人的罪行
聆听前方大捷的欢声



· 市井人家

住屋给我们毁了
我们仍然要生活
像往常一样有水可饮
像往常一样升起炉火

我们毫无怨尤
只为祖国胜利祝福
住屋给我们毁了
我们就在废墟上生活

我们要同敌人斗争
不能因压迫而死亡
我们要生活
要顽强的生活



· 慰问

我们带着一颗同情的心
往受难的人家去慰问

一个老婆子向我说她的儿子炸死了
一个年青人告诉我火烧死他的母亲

一个人告诉我他险些儿炸死
一个人告诉我他怎样逃出险境

一个人告诉我他的财产全部炸毁
一个人告诉我他的家园全部烧尽

我们带去的是一颗同情的心
带回来是无限的悲哀与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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