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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六
饿鬼
马永，齐人，为人贪，无赖，家卒屡空，乡人戏而名之“饿鬼”<1>。年三十余，日益窦，衣百结鹑<2>，两手交其肩，在市上攫食。人尽弃之，不以齿。
邑有朱叟者，少携妻居于五都之市<3>，操业不雅。暮岁归其乡，大为士类所口<4>；而朱洁行为善，人始稍稍礼貌之。一日，值马攫食不偿，为肆人所苦。怜之，代给其直。引归，赠以数百，俾作本<5>。马去，不肯谋业，坐而食。无何，资复匮，仍蹈旧辙；而常惧与朱遇，去之临邑<6>。暮宿学宫，冬夜凛寒，辄摘圣贤颠上旒而煨其板<7>。学官知之<8>，怒欲加刑。马哀免，愿为先生生财。学官喜，纵之去。马探某生殷富，登门强索资，故挑其怒；乃以刀自劙<9>，诬而控诸学。学官勒取重赂，始免申黜。诸生因而共愤，公质县尹<10>。尹廉得实<11>，笞四十，梏其颈，三日毙焉。
是夜，朱叟梦马冠带而入，曰：“负公大德，今来相报。”既寤，妾举子。叟知为马，名以马儿。少不慧，喜其能读。二十余，竭力经纪，得入邑泮<12>。后考试寓旅邸，昼卧床上，见壁间悉糊旧艺<13>。视之，有“犬之性”四句题，心良其难，读而志之。入场，适是其题，录之，得优等，食饩焉<14>。六十余，补临邑训导<15>。官数年，曾无一道义交。惟袖中出青蚨，则作鸬鹚笑<16>；不则睫毛一寸长，棱棱若不相识<17>。偶大令以诸生小故，判令薄惩，辄酷掠如治盗贼<18>。有讼士子者，即富来叩门矣<19>。如此多端，诸生不复可耐。而年近七旬，臃肿聋瞆，每向人物色乌须药<20>。有狂生某，锉茜根绐之<21>。天明共视，如庙中所塑灵官状。大怒，拘生，生已早夜亡去。以此愤气中结<22>，数月而死。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无赖：指品格恶劣，强横无耻，放刁、撒泼等。屡空：常常贫困。《论语·先进》：“回（颜回）也其庶乎！屡空。”
<2>窭［jù 据］：贫困。百结鹑：即悬鹑百结之意。鹌鹑毛班尾秃，很像褴褛的衣服，因以悬鹑、鹑衣形容衣服的破烂。庾信《拟连珠》：“盖闻悬鹑百结，知命不忧。”
<3>五都之市：五大城市，历代所指不同，此盖泛指繁华的都市。
<4>士类：即士人。所口：所诟病。
<5>俾作本：使作谋生本钱。
<6>临邑：此指邻近县城。临，邻。
<7>学宫：即文庙，亦为县学所在地。详前《金世成》注。“辄摘”句：就摘取圣人冠上的玉串以换取钱财，烧掉贤人手中的笏板以取暖。圣贤，指孔子及陪侍的孔门高足弟子。颠，头。旒，冕旒，古代王侯及卿大夫冕服（礼服）的冠饰。旒，玉串。煨，焚烧。板，手板，也叫“笏”。古时大臣朝见君主用以记事或指画，用玉、象牙或竹片制作。
<8>学官：清代县级学官为教谕。
<9>蠡［lí离］：割。旧时街头有一种泼皮乞丐常自蠡头皮或胳膊，诬人行凶以赖取钱财。
<10>公质县尹：大家一起到县令处评理。公，公众。质，质讼。县尹，即县令。尹，原作“君”，据铸雪斋抄本改。
<11>廉：查察。得实：查得实情。
<12>邑伴［pàn 判］：即县学。科举时代，学童考进县学为生员（俗称“秀才”），叫入泮。详前《婴宁》注。
<13>艺；制艺。即八股文。详前《陆判》注。
<14>食饩［xì 戏］：领取饩廪［xì lǐn 戏凛］。谓成为廪生。详《考城隍》注。
<15>训导：清代县一级教官，教谕之副，从八品。
<16>青蚨［fú 弗］：传说中的虫名，也叫“鱼伯”。《搜神记》一三：“南方有虫，名𧍪，一名蠋，又名青蚨。形似蝉而稍大。味辛美，可食。生子必依草叶，大如蚕子。取其子，母即飞来，不以远近。虽潜取其子，母必知处。以母血涂钱八十一文，以子血涂钱八十一文，每市物，或先用母钱，或先用子钱，皆复飞归，轮转不已。故《淮南子术》以之还钱，名曰青蚨。”作鸬鹚笑：以鸬鹚得鱼而喜，形容贪财者之笑。鸬鹚［lú zī 卢兹］，水鸟名，又名乌鬼，俗称“水老鸦”，栖息河川、湖沼和海滨，善潜水捕食鱼类，渔人常用以捕鱼。《初学记》一九朱彦时《黑儿赋》：“忿如鹤鸽斗，乐似鸬鹚喜。”
<17>“不［fǒu 否］则”二句：谓眯起双目，摆出威严的架势，象素不相识一样。棱棱，威严的样子。
<18>大令：汉代县宫凡万户以上称令，以下称长，因多称县官为令，大令是对县令的敬称。掠：拷掠，拷打。
<19>士子：旧时读书人的通称，即学子，此指县学生员。即富来叩门矣：言财富来叩门了。
<20>乌须药：此指染黑头发和胡须的药。
<21>茜［qiàn 欠］：茜草。根黄红色，可作大红色染料。绐［dài 代］：欺哄。
<22>中结：中腑郁结。结：气滞郁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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