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陈可常端阳仙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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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利名门路两无凭,百岁风前短焰灯。只恐为僧僧不了,为僧得了尽输僧。

  话说大宋高宗绍兴年间,温州府乐清县,有一秀才,姓陈名义字可常,年方二十四岁。生得眉目清秀,且是聪明,无书不读,无史不通。绍兴年间,三举不第,就于临安府众安桥命铺,算看本身造物。那先生言:“命有华盖①,却无官星,只好出家。”陈秀才自小听得母亲说,生下他时,梦见一尊金身罗汉投怀。今日功名蹭蹬之际,又闻星家此言,忿一口气,回店歇了一夜,早起算还了房宿钱,雇人挑了行李,径来灵隐寺投奔印铁牛长老出家,做了行者。这个长老,博通经典,座下有十个侍者,号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皆读书聪明。陈可常在长老座下做了第二位侍者。

  绍兴十一年间,高宗皇帝母舅吴七郡王②,时遇五月初四日,府中裹粽子。当下郡王钧旨分付都管:“明日要去灵隐寺斋僧,可打点供食齐备。”都管领钧旨,自去关支银两,买办什物,打点完备。至次日早饭后,郡王点看什物,上轿。带了都管、干办、虞候、押番③,一干人等出了钱塘门,过了石涵桥,大佛头,径到西山灵隐寺。先有报帖报知,长老引众僧鸣钟擂鼓,接郡王上殿烧香,请至方丈坐下。长老引众僧参拜献茶,分立两傍。郡王说:“每年五月重五,入寺斋僧解粽,今日依例布施。”院子抬供食献佛,大盘托出粽子,各房都要散到。郡王闲步廊下,见壁上有诗四句:

  齐国曾生一孟尝,晋朝镇恶又高强。五行偏我遭时蹇,欲向星家问短长。

  郡王见诗道:“此诗有怨望之意,不知何人所作?”回至方丈,长老设宴管待。郡王问:“长老,你寺中有何人能作得好诗?”长老:“覆恩王,敝寺僧多,座下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个侍者,皆能作诗。”郡王说:“与我唤来!”长老:“覆恩王,止有两个在敝寺,这八个教去各庄上去了。”只见甲乙二侍者,到郡王面前。郡王叫甲侍者,“你可作诗一首。”甲侍者禀乞题目,郡王教就将粽子为题。甲侍者作诗曰:

  四角尖尖草缚腰,浪荡锅中走一遭。若还撞见唐三藏,将来剥得赤条条。

  郡王听罢,大笑道:“好诗,却少文采。”再唤乙侍者作诗。乙侍者问讯了,乞题目,也教将粽子为题。作诗曰:

  香粽年年祭屈原,斋僧今日结良缘。满堂供尽知多少,生死工夫那个先?

  郡王听罢大喜道:“好诗!”问乙侍者:“廊下壁间诗,是你作的?”乙侍者:“覆恩王,是侍者做的。”郡王道:“既是你做的,你且解与我知道。”乙侍者道:“齐国有个孟尝君,养三千客,他是五月五日午时生。晋国有个大将王镇恶,此人也是五月五日午时生。小侍者也是五月五日午时生,却受此穷苦,以此做下四句自叹。”郡王问:“你是何处人氏?”侍者答道:“小侍者温州府乐清县人氏,姓陈名义,字可常。”郡王见侍者言语清亮,人才出众,意欲抬举他。当日就差押番,去临安府僧录司讨一道度牒,将乙侍者剃度为僧,就用他表字可常,为佛门中法号,就作郡王府内门僧④。郡王至晚回府,不在话下。

  光阴似箭,不觉又早一年。至五月五日,郡王又去灵隐寺斋僧。长老引可常并众僧接入方丈,少不得安办斋供,款待郡王。坐间叫可常到面前道:“你做一篇词,要见你本身故事。”可常问讯了,口念一词名《菩萨蛮》:

  平生只被今朝误,今朝却把平生补;重午一年期,斋僧只待时。
  主人恩义重,两载蒙恩宠,清净得为僧,幽闲度此生。

  郡王大喜,尽醉回府,将可常带回见两国夫人⑤说:“这个和尚是温州人氏,姓陈名义,三举不第,因此弃俗出家,在灵隐寺做侍者。我见他作得好诗,就剃度他为门僧,法号可常。如今一年了,今日带回府来,参拜夫人。”夫人见说,十分欢喜,又见可常聪明朴实,一府中人都欢喜。郡王与夫人解粽,就将一个与可常,教做“粽子词”,还要《菩萨蛮》。可常问讯了,乞纸笔写出一词来:

  包中香黍分边角,彩丝剪就交绒索;樽俎泛菖蒲,年年五月初。
  主人恩义重,对景承欢宠;何日玩山家?葵蒿三四花!

  郡王见了大喜,传旨唤出新荷姐,就教他唱可常这词。那新荷姐生得眉长眼细,面白唇红,举止轻盈。手拿象板,立于筵前,唱起绕梁之声。众皆喝采。郡王又教可常做新荷姐词一篇,还要《菩萨蛮》。可常执笔便写,词曰:

  天生体态腰肢细, 新词唱彻歌声利。一曲泛清奇, 扬尘簌簌飞。
  主人恩义重,宴出红妆宠;便要赏新荷,时光也不多!

  郡王越加欢喜。至晚席散,着可常回寺。

  至明年五月五日,郡王又要去灵隐寺斋僧。不想大雨如倾。郡王不去,分付院公:“你自去分散众僧斋供,就教同可常到府中来看看。”院公领旨去灵隐寺斋僧,说与长老:“郡王教同可常回府。”长老说:“近日可常得一心病,不出僧房,我与你同去问他。”院公与长老同至可常房中。可常睡在床上,分付院公:“拜覆恩王,小僧心病发了,去不得。有一柬帖,与我呈上恩王。”院公听说,带来这封柬帖回府。郡王问:“可常如何不来?”院公:“告恩王,可常连日心疼病发,来不得。教男女奉上一简,他亲自封好。”郡王拆开看,又是《菩萨蛮》词一首:

  去年共饮菖蒲酒,今年却向僧房守;好事更多磨,教人没奈何!
  主人恩义重,知我心头痛;待要赏‘新荷’,争知疾愈么?

  郡王随即唤新荷出来唱此词。有管家婆禀:“覆恩王,近日新荷眉低眼慢,乳大腹高,出来不得。”郡王大怒,将新荷送交府中五夫人勘问。新荷供说:“我与可常奸宿有孕。”五夫人将情词“覆恩王”。郡王大怒:“可知道这秃驴词内都有赏‘新荷’之句,他不是害什么心病,是害的相思病!今日他自觉心亏,不敢到我府中!”教人分付临安府,差人去灵隐寺,拿可常和尚。临安府差人去灵隐寺印长老处要可常。长老离不得安排酒食,送些钱钞与公人。常言道:“官法如炉,谁肯容情!”可常推病不得,只得挣䦷⑥起来,随着公人到临安府厅上跪下。府主升堂,

  冬冬牙鼓响,公吏两边排。阎王生死案,东岳摄魂台。带过可常问道:“你是出家人,郡王怎地恩顾你,缘何做出这等没天理的事出来?你快快招了!”可常说:“并无此事。”府尹不听分辨,“左右拿下好生打!”左右将可常拖倒,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可常招道:“小僧果与新荷有奸。一时念头差了,供招是实。”将新荷勘问,一般供招。临安府将可常新荷供招呈上郡王。郡王本要打杀可常,因他满腹文章,不忍下手,监在狱中。却说印长老自思:“可常是个有德行和尚,日常山门也不出,只在佛前看经,便是郡王府里唤去半日,未晚就回,又不在府中宿歇,此奸从何而来?内中必有跷蹊!”连忙入城去传法寺,央住持槁大惠长老同到府中,与可常讨饶。郡王出堂,赐二长老坐,待茶。郡王开口便说:“可常无礼!我平日怎么看待他,却做下不仁之事!”二位长老跪下,再三禀说,“可常之罪,僧辈不敢替他分辨,但求恩王念平日错爱之情,可以饶恕一二。”郡王请二位长老回寺,“明日分付临安府量轻发落。”印长老开言:“覆恩王,此事日久自明。”郡王闻言心中不喜,退入后堂,再不出来。二位长老见郡王不出,也走出府来。槁长老说:“郡王嗔怪你说‘日久自明’。他不肯认错,便不出来。”印长老便说:“可常是个有德行的,日常无事,山门也不出,只在佛前看经,便是郡王府里唤去,去了半日便回,又不曾宿歇,此奸从何而来?故此小僧说‘日久自明’,必有冤枉。”槁长老说:“‘贫不与富敌,贱不与贵争。’僧家怎敢与王府争得是非?这也是宿世冤业,且得他量轻发落,却又理会。”说罢,各回寺去了,不在话下。次日郡王将封简子去临安府,即将可常、新荷量轻打断⑦。有大尹禀郡王:“待新荷产子,可断。”郡王分付,便要断出。府官只得将僧可常追了度牒,杖一百,发灵隐寺,转发宁家⑧当差;将新荷杖八十,发钱塘县转发宁家,追原钱一千贯还郡王府。

  却说印长老接得可常,满寺僧众教长老休要安着可常在寺中,玷辱宗风。长老对众僧说:“此事必有跷蹊,久后自明。”长老令人山后搭一草舍,教可常将息棒疮好了,着他自回乡去。

  且说郡王把新荷发落宁家,追原钱一千贯。新荷父母对女儿说:“我又无钱,你若有私房积蓄,将来凑还府中。”新荷说:“这钱自有人替我出。”张公骂道:“你这贱人!与个穷和尚通奸,他的度牒也被追了,却那得钱来替你还府中。”新荷说:“可惜屈了这个和尚!我自与府中钱原都管有奸,他见我有孕了,恐事发,‘到郡王面前,只供与可常和尚有奸。郡王喜欢可常,必然饶你。我自来供养你家,并使用钱物。’说过的话,今日只去问他讨钱来用,并还官钱,我一个身子被他骗了,先前说过的话,如何赖得?他若欺心不招架时,左右做我不着,你两个老人家将我去府中,等我郡王面前实诉,也出脱了可常和尚。”父母听得女儿说,便去府前伺候钱都管出来,把上项事一一说了。钱都管到焦躁起来,骂道:“老贱才!老无知!好不识廉耻!自家女儿偷了和尚,官司也问结了,却说恁般鬼话来图赖人!你欠了女儿身价钱,没处措办时,好言好语,告个消乏,或者可怜你的,一两贯钱助了你也不见得。你却说这样没根蒂的话来,傍人听见时,教我怎地做人?”骂了一顿,走开去了。

  张老只得忍气吞声回来,与女儿说知。新荷见说,两泪交流,乃言:“爹娘放心,明日却与他理会。”至次日,新荷跟父母到郡王府前,连声叫屈。郡王即时叫人拿来,却是新荷父母。郡王驾道:“你女儿做下迷天大罪,到来我府前叫屈!”张老跪覆:“恩王,小的女儿没福,做出事来,其中屈了一人。望恩王做主!”郡王问:“屈了何人?”张老道:“小人不知,只问小贱人便有明白。”郡王问:“贱人在那里?”张老道:“在门首伺候。”郡王唤他入来,问他详细。新荷入到府堂跪下。郡王问:“贱人,做下不仁之事,你今说屈了甚人?”新荷:“告恩王,贱妾犯奸,妄屈了可常和尚。”郡王问:“缘何屈了他?你可实说,我到饶你。”新荷告道:“贱妾犯奸,却不干可常之事。”郡王道:“你先前怎地不说?”新荷告道:“妾实被干办钱原奸骗。有孕之时,钱原怕事露,分付妾:‘如若事露,千万不可说我!只说与可常和尚有奸。因郡王喜欢可常,必然饶你。’”郡王骂道:“你这贱人,怎地依他说,害了这个和尚!”新荷告道:“钱原说:‘你若无事退回,我自养你一家老小,如要原钱还府,也是我出。’今日贱妾宁家,恩王责取原钱,一时无措,只得去问他讨钱还府中。以此父亲去与他说,到把父亲打骂,被害无辜。妾今诉告明白,情愿死在恩王面前。”郡王道:“先前他许供养你一家,有甚表记为证?”新荷:“告恩王,钱原许妾供养,妾亦怕他番悔,已拿了他上直朱红牌一面为信。”郡王见说,十分大怒,跌脚大骂:“泼贱人!屈了可常和尚!”就着人分付临安府,拿钱原到厅审问拷打,供认明白。一百日限满,脊杖八十,送沙门岛牢城营料高⑨。新荷宁家,饶了一千贯原钱。随即差人去灵隐寺取可常和尚来。

  却说可常在草舍中将息好了,又是五月五日到。可常取纸墨笔来,写下一首《辞世颂》:

  生时重午,为僧重午,得罪重午,死时重午。为前生欠他债负,若不当时承认,又恐他人受苦。今日事已分明,不若抽身回去!五月五日午时书,赤口白舌尽消除。五月五日天中节,赤口白舌尽消灭。

  可常作了《辞世颂》,走出草舍边,有一泉水;可常脱了衣裳,遍身抹净,穿了衣服,入草舍结跏趺坐圆寂了。道人报与长老知道。长老将自己龛子,妆了可常,抬出山顶。长老正欲下火,只见郡王府院公来取可常。长老道:“院公,你去禀覆恩王,可常坐化了,正欲下火。郡王来取,今且暂停,待恩王令旨。”院公说:“今日事已明白,不干可常之事。皆因屈了,教我来取,却又圆寂了。我去禀恩王,必然亲自来看下火。”院公急急回府,将上项事并《辞世颂》呈上。郡王看了大惊。次日,郡王同两国夫人去灵隐寺烧化可常。众僧接到后山。郡王与两国夫人亲自拈香罢,郡王坐下。印长老带领众僧看经毕。印长老手执火把,口中念道:

  留得屈原香粽在,龙舟竞渡尽争先。从今剪断缘丝索,不用来生复结缘。恭惟圆寂可常和尚:重午本良辰,谁把兰汤浴?角黍漫包金,菖蒲空切玉。须知《妙法华》,大乘俱念足。手不折“新荷”,枉受攀花辱。目下事分明,唱彻阳关曲。今日是重午,归西何太速!寂灭本来空,管甚时辰毒?山僧今日来,赠与光明烛。凭此火光三昧,要见本来面目。咦!唱彻当时《菩萨蛮》,撒手便归兜率国。

  众人只见火光中现出可常,问讯谢郡王,夫人,长老并众僧。“只因我前生欠宿债,今世转来还,吾今归仙境,再不往人间。吾是五百尊罗汉中名常欢喜尊者。”正是:

  从来天道岂痴聋?好丑难逃久照中。说好劝人归善道,算来修德积阴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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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①华盖:星命术里面的一个名词,犯了华盖的人,据说多有可能是僧道之命。
  ②吴七郡王:话本这里说得不大对头,赵构(高宗)的母亲姓韦,他续娶的皇后姓吴,故母舅应为妻弟,或说是赵眘(孝宗)母舅,便合符了。吴氏兄弟有吴益吴盖二人,都封郡王,此处说的似是吴益,他是秦桧的孙女婿。
  ③都管:管理事务的奴仆头目。
   干办:专司买办和伺候差遣的奴仆,地位比都管小。后文的钱原本系干办,话本中在旁人口里有时称他做都管,则是对于家奴的一种尊称。
   虞候:宋代禁军中比军士稍为高一些的小校的名目,正式的名称是将虞候。宋制,高级的文武官员都有所谓“随身”和“傔人”,武职或管军的官员是以虞候一级的小校作为祗从的。
   押番:宋代禁军中比军兵高一级的军士,正式的名称是押官。番是班的意思,也含有轮替当直的意思,押番大约相当于现在警卫员中的值勤班长。
  ④僧录司:专掌佛教寺院和僧尼事务的一个机构。在史籍记载中,正式在京师设置僧录司,又在府州县中分别设僧纲、僧正、僧会等司,是始于明代;但是在宋代已曾见有和尚充“左街刚僧录”的记载,在当时的各级地方行政机关中,大概是已有这一类的专职机构的。
   门僧:门下的僧人的意思,也就是由吴七郡王做他的保护人和供给布施者。宋代,做和尚要有度牒,那是需花不少的钱买的,或是由有权势的人介绍,《水浒传》中写赵员外的剃度鲁达做和尚,可作为参考。从这里面我们可以看到当时封建统治及地主阶层和宗教之间的关系。
  ⑤两国夫人:宋制,三师三公的妻子都封为国夫人,吴益先是太尉,后是太师,他的妻子应有两个封号,所以称为两国夫人。
  ⑥挣䦷:挣扎,支持,勉强。
  ⑦打断:打,给予杖罪;断,判决执行。
  ⑧宁家:回家。这里对可常和新荷分别用的”宁家”字样,是都有处分意义的:可常是褫了和尚的资格还俗,下面接着用“当差”二字,是说他要和老百姓一样去应役;新荷则王府里不要她了,追回她的身价。他们脱离了过去寺院和王府的特殊生活,仍然是平民了。
  ⑨沙门岛:山东登州海中的小岛,是宋代流配犯人的最严酷的一个地方,规定必须死罪获贷的人才流到这里来,“至者多死。”在人数超过一定限额时,便把其中的一些犯人抛在海里。
   料高:即瞭高,守望的意思。这是日受风吹日晒,负有看守监视犯人责任的苦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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